森枝家四周的院墙上在他住院的几日里已经安好了铁丝网，连同门前的监控。
“莲实律。”莲实对着门铃上的摄像头自报家门，很快，门开了，森枝果然一副极休闲的打扮，对他没有提前联系就突然到访没有丝毫的准备。莲实见了很是满意，这正是他要的。
“怎么会突然过来？警察现在都这么清闲了吗？”森枝跪在地板上一边将头探近鞋柜找拖鞋一边问道，“抱歉啊，让我找找看……因为才出院，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要不你先穿这双吧……”
莲实记得池波幸之助和山崎穿过的拖鞋被当做证物带走了，他接过压得皱巴巴的拖鞋，心中推测：看来还没人到访过……
他俯身将拖鞋放到地板上时随即瞥了眼鞋柜，里面果然都是空的。上次来到这里时一鞋柜满满当当的鞋子真如藤井所说都被按照森枝的要求打包带去了病房，又在莲实将森枝反锁在病房中时被他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住个院而已，有必要带这么多鞋吗？”送走藤井前莲实在病房门前小声问她。
“我也不清楚，弘树特地交代我的，”藤井笑着摊摊手，“像个孩子，走到哪里都带上全部喜欢的玩具一样，对吧？”
不像是出于喜欢，更像是出于监护。
莲实轻笑，没有说出口。
“到处都乱糟糟的，等着我整理……”森枝说着就要站起身，如果不是莲实及时伸手护住，他脆弱的枕骨又要经受来自鞋柜边缘的二次伤害。
“小心着些，我这次来看你就是因为听说你出院了，如果因为找双拖鞋又进了医院，反而进入了死循环，住院—出院—拜访—找拖鞋—受伤—住院……”他走上玄关的台阶，轻轻摸了摸森枝的头，半开玩笑着提醒。
森枝依顺地任他捋着自己的卷发，亮晶晶的眼睛大喇喇地看着他眨了又眨，轻笑着红了脸躲开了。
上次来到这里只顾着查案，当警员撤离，警戒线撤掉，莲实才第一次真正见到这所房子原有的样貌。玄关东侧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墙外应该就是他家的车库了。客厅在玄关的西边，巨大的玻璃门外是那个“案发现场”池塘的最南端。客厅向北是餐厅和厨房，从餐厅西北角的窗子里隐约可以看见池塘最北边的风景。
房屋内除了餐桌和餐椅几乎没什么家具，空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洗劫一样。
“……这所房子在无人居住的5年间时常遭人闯空门，光是邻居的报警记录就有将近十次，今年4月之前还连续被闯三次……想不通一所只有旧家具的空房子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是挺让人想不通的。
森枝转身从厨房端出杯子和茶放在餐桌上，指着客厅的空地比划道：“我准备抽时间去买些家具，不要多，客厅那边放沙发，对着西边的推拉门，旁边再摆个小茶几，原木色的就可以，墙边再放排矮柜……这边放餐边柜，莲实有什么经验吗？干脆陪我逛逛吧。”
“嗯。”
得到了干脆的回复，森枝似乎很开心，确认了一眼依靠在餐桌边等着他倒茶的莲实的眼神，言语逐渐放肆起来，“那就说定啰，莲实警官明天的空闲时间可都归我了。”
“好～”
“那……我还要买套炊具才行，灶台、烤箱什么的也需要买，你做饭这么好吃，需要给你提供些好的工具……”森枝不由分说地安排道。
莲实苦笑不得，忍不住打断了他，“诶？等等，给‘我’提供些好的工具？”
“嗯，有什么不对吗？”森枝虽嘴上理直气壮，却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将杯子递给莲实，糯糯地撒娇道，“我喜欢吃你做的饭，你就做给我嘛～”
“那你呢？不会做饭吗？”
森枝别过脸去，傲娇地撅撅嘴巴，不甘心地小声嘟囔：“我擅长的很少。”
“你啊，果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莲实笑话他。
“才不是孩子呢，我马上就20岁了，而且根据现在的法律我已经成年了！”
莲实不客气地继续逗他，“成年了还会在梦里叫ママ（妈妈，mama）？”
“诶？”没想到森枝居然顿了顿，毫不知情似的懵懵地睁大眼睛，歪着脑袋望向他。
莲实轻笑着打量森枝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疑问，丝毫没有撒谎后的慌乱，让莲实不禁不可置信又调皮地斜乜了他一眼。
“你真的忘了？在医院时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抓着我不放，一声一声嘀咕着‘ママ，ママ’，哈哈哈。”莲实夸张地学着他的语气。
森枝的脸羞得通红，否认道：“莲实你骗人的吧，上次明明不是这样说的，那次说我嘀咕的是‘お母さん（母亲）’，这次又说是‘ママ（妈妈）’，连梦话的内容都学得不一样，肯定是编的。”
“‘お母さん’‘ママ’还不都一样？”
“才不一样呢，证词都前后不一致。”没想到森枝这次像是抓到破绽一样当了真。
“嗯——那让我想想……是‘ママ’吧，对，你那时说的是‘ママ’，小孩子才会这样叫自己的母亲，哈哈。”莲实撑着双臂将森枝圈进桌边，边笑着逗他边紧盯着他的眼睛，横冲直撞地将他的目光和羞赧收进眼底。
“不许再说了！”
森枝将新买的蒲团抱到客厅的书堆边示意他坐，又把自己的那个朝窗边拉了拉。晚霞映红了新修的池塘，像是嵌进客厅里的巨型油画。
莲实记得比护说过这处房产是白鸟与女友购置的婚房，可还没等到入住女友便去世了，当年为什么会买带有这么大游泳池的房子，常令他很好奇，“家里能有这么大的泳池真是少见啊。”
“是啊，”森枝喝了口茶平静地点了点头，“听说当年专门因为带着泳池才挑中的这里，决定改建时我也很不舍得。”
“那为什么还要改成池塘呢？”
“因为不好打理啊，工作一忙游泳的次数很有限，反而水体一旦浑浊就会显得很奇怪。”
是挺奇怪的……莲实在心里认同道，而且相反的，如果泳池的水足够干净，说找不到落水人的位置，怕是没人会相信吧。
客厅的地上放着成堆的杂志书籍，最上面是那本已经被翻得翘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微风试探了很久，终于吹开了沉重的封面，直吹得纸张翻动，哗啦啦直响。
“是不是快要开始工作了？”莲实将剧本翻转放在地上，拯救了内页。
“嗯？”森枝偷瞄着他手边的书堆，漫不经心地回答，“嗯，过几天就要开始排练了，莲实要来看吗？我可以让藤井小姐留张票给你。”
“好啊，不过很难说会不会因为案件被临时叫走，干我们这行的常常这样。”莲实伸手摸了摸剧本下面的书，那是本看上去有些年头却依然整洁的《哈姆雷特》的剧本，书中有关奥菲利亚的台词都被用彩笔画了出来，大概是用尺子打了线，每一行都极认真。
莲实见他安静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便随口问道：“这是你的？”
“当然不是，”森枝笑了，“是一个前辈留给我的，从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很有意思的剧本不是吗？”
“确实，”将剧本放到一边，下面露出最新的杂志，封面就是身穿蓝色薄毛衣的森枝，一旁的小字写着“森枝弘树 20代演技1位……”的字样，他说着拿起杂志，简单翻了两页，“森枝，不得不承认，你的演技似乎超出了我的想象。”
“诶？”
莲实将杂志合上放到了一边，“我们局里有个小女警叫永野惠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就是你自首那天在办公室里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那个，哦，对了，那颗棒棒糖还是她给我的。她是你的粉丝，每次提到你都会眼睛发亮。她说你的演技很好，演过在生母和养母之间挣扎的孩子、和父亲关系融洽的搞笑高中生、遭受家暴的底层学生、爱上仇家女儿的罗密欧、为父报仇的哈姆雷特……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媒体在吹捧你，可后来却渐渐觉得……你好像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演什么像什么。”
“在生母和养母之间挣扎的孩子、和父亲关系融洽的搞笑高中生、遭受家暴的底层学生、爱上仇家女儿的罗密欧、为父报仇的哈姆雷特……她还真了解我啊。”
森枝笑了，可似乎听惯了这样的夸赞，笑容里并没有发自内心地相信与高兴。他眼睛盯着窗外发着呆，上扬的嘴角勾在脸颊上，渐渐僵硬了，像证件照上的笑意，刻意的亲和背后带着麻木，“我的演技真的好吗？可我并不这样觉得啊……夸奖听得多了我却时常觉得我一直都只是在演自己……哪有什么演技啊，既然每个角色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怎么会演得不好呢？本能罢了。”
即使再不熟悉娱乐圈莲实也多少听过这样的话，什么“角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什么“进入角色”，当时觉得这些不过是演员受人夸奖时的谦辞，可是不知为何，类似的话从森枝口中说出时却令他觉得莫名的哀伤。
“哦，”森枝见莲实的杯子见了底，起身道，“我再给你倒些吧，装空调的师傅明天才会过来，你先忍耐些。唉，搬家真是一件麻烦事，要想过得舒心什么都不能疏忽。”
“是这样的。”莲实轻轻拍了拍蒲团旁的书堆，忽然被几本书下突兀地错出半本身位的小册子吸引了注意。那好像是本崭新的宣传册，带着爬行动物特有的鳞片图案。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抽了出来，果真是爬展展厅入口发放的材料，内页里还放着门票的票根，是今天的日期。
“森枝……你今天去过爬展吗？”莲实望向在餐厅忙碌的森枝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看见森枝缓缓抬起了头，便挥了挥夹在册子中的票根。森枝只顿了顿，继而平静地笑了，“嗯，出院后直接过去的。‘近十年规模最大爬行动物展’，十年才一场的好戏，不去看看多可惜啊。只是啊，也不知是谁，竟然一夜之间偷走了我所有的鞋，害得我早上不得不穿着室内拖鞋去了现场，你说那人是不是有点变态啊，走的时候还把房门从外面反锁了。”
“嗯，是挺变态的。”莲实回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森枝斜乜了他一眼关上冰箱门，继续问：“莲实上午应该也在吧，精彩极了，对吧？”
“是……很精彩。”
“我是说你们的行动。”森枝走回他身边，俯身将水杯递过去，轻声补充道。
莲实接过水杯时警惕地抬起头打量他，微卷的刘海在森枝脸上投下阴影，那双漂亮的眼睛被影子遮挡着，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你知道？”
森枝好像听到了好笑的故事，“事情就是因我而起，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听说有人流了血，听说……”森枝坐下时歪斜着身体，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头，“听说有人逃，有人追，听说对方穿着黑衣黑裤戴着帽子……”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莲实擒住双手扑倒在地，身旁的水杯翻倒，满杯的茶水汩汩流淌出来，浸湿了森枝的衣衫。他不舒服地动了动，察觉出莲实紧绷的五官忽然展眉笑问道：“莲实警官干嘛这么看着我，在怀疑我？想抓我？可是警察办案不是讲求证据吗？仅凭我的玩笑话就要治我的罪？有一点我可以提示你，如果是我，才不会穿那么没有品味的衣服。”
他说完皱起眉小声嚷嚷着凉，撅起嘴巴央求莲实放过自己。
“难怪呢，背上全湿了，看你，”森枝抱怨道，站起身拍了拍莲实的肩头，“我去换件衣服，一会儿回来。”
一会儿回来……
莲实目送森枝离开，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时，莲实紧绷的嘴角突然露出狡黠的微笑。
虽然已经足够自然，可刚才碰倒水杯的幅度如果再小些就更完美了。
他立刻起身，径直轻声轻脚地向东侧跑去——如果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记错，这里好像有个小小的书房。
“……这所房子在无人居住的5年间时常遭人闯空门，光是邻居的报警记录就有将近十次，今年4月之前还连续被闯三次……想不通一所只有旧家具的空房子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从看到房子里为数不多的陈设起莲实就在脑海中继续着当时的疑问：无人居住又空荡荡的房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足以让人惦记了五年？
会是藏在地板下面的珍宝吗？
可是地上没有撬动或修补的痕迹。
他趁着森枝去厨房端茶水时粗略打量了餐桌旁的花卉静物油画，这是房子内几乎唯一的装饰，画风严谨手法老辣，以莲实常被母亲和弟弟拽去画展熏陶的半瓶醋眼光，虽然看不出出自谁的手笔，也至少值几十万日元。他那时轻轻推动油画，画后面露出崭新的白墙，墙上长期曝晒形成的分界线与画框边沿的曲线形状完美契合，被剐蹭的位置也与油画的画框角对得上。莲实的手伸进画框后面，指尖带出很多灰尘。
似乎不是最近才挂上去的……
如果这是当年白鸟买来的画，为什么多次闯空门都没有被盗呢？
没看见？不识货？
可是这么显眼的位置，尺寸又不大，总比空手而归强。
不是为了财，那一次次的闯空门究竟为了找什么？
“……附近的警察每次赶到都只在地上发现一些散落的资料，没有财产丢失……”
会是什么比钱更值钱的资料吗？合约？地契？
会是什么和权有关的东西吗？股权证明？钥匙？
还是……可以保全性命的……证据？
上次来时这里空空如也，莲实猜想，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资料需要交还给森枝，平野应该会在接他出院时给他。因为再晚些，森枝又要开始忙于工作，门外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还有媒体的长枪短炮候着，人多眼杂，容易招来祸事。他知道自己可能来得有些早了，可一想到暗处还有好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注意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想到森枝随时会将东西转移，莲实一刻都不敢多等。
书房里果然比之前多出很多资料，从书脊来看，多半是森枝之前拍戏时的剧本，凌乱地摆放在书桌上。
书柜旁边的低柜里空出一大块，那里应该是之前放保险柜的位置，墙洞的四周还隐约可以看见不少老旧的划痕。
能打开的柜门和抽屉莲实都已检查过，除了和剧有关的材料确实什么也没能找到。
与房产有关的应该在平野律师那里，与工作相关的应该在加藤和藤井小姐那儿吧……
莲实在推上最后一个抽屉时忽然注意到墙上软木板的花布下露出照片的一角，他小心地揭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毕业典礼上的莲实、走进警察学校的莲实、在东京与同期聚餐的莲实、穿便装的莲实、穿制服的莲实、5月2日第一天回横滨骑上摩托车的莲实、烟雾缭绕的夜店里左右逢源的莲实……
“身为‘东京都警视厅莲实副总监的大公子’却苦哈哈为了成为警察去考通过率不到1%的国家一类甲级公务员考试，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立功？升迁？摆脱父亲权势给予的身份用实力证明自己，对吗？”
难怪他会知道……
原来从这么早起他就已经开始调查自己了……
“那么，森枝先生口中的‘地下情人’是谁？可以说一下基本信息吗？”
“是一个年龄在24到26之间的男人，家境似乎很好，身高185左右，黑发黑眸，不戴眼镜，梳着莲实警官这样的发型，身材……身材也和莲实警官差不多，只是没有你帅气。”
……
“他是我大概两个月前在一家酒吧认识的，那时因为他长得帅气我就偷拍了他，没想到却被他发现，然后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两个月前的……5月2日，这个日子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呢，莲实警官？”
……
“他去你家拜访也没有给你提前打电话确认？”
“很奇怪吗？没有手机的年代不是照样可以提前约好，然后按约定的时间拜访别人？”
……
“姓名呢？你怎么称呼他？”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我只知道与他自小相熟的人会叫他……会叫他はちゃん（小ha，hachan）。”
书房的墙面被后窗外池塘的水反射的余晖映得发黄发亮，可如此柔和温暖的光却让莲实觉得莫名刺眼——森枝自首时还说了什么？
“我杀了我的地下情人，莲实警官。”
……对吗？
不不不，这句话其实也可以这样说吧：“我杀了我的地下情人莲实警官。”
静谧中莲实觉察出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他警觉地转过身，看见依旧穿着湿衣服的森枝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啊——还是让你看到了。”他勾了勾嘴角，轻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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