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黄，校园里却因为即将到来的“校园戏剧节”而显得热火朝天。这是市一中每年的传统，要求高一高二每个班级至少排演一个短剧参加汇演，算是一次大型的文艺活动，也是班级凝聚力的体现。
消息公布时，沈凛秋并没太放在心上。她性格喜静，对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向来敬而远之，打算像往常一样，在后台做些写稿、道具之类的辅助工作就好。
然而，周五放学，她刚收拾好书包，就被林昭棠神秘兮兮地拉到了走廊尽头的空教室。
“凛秋！救命！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林昭棠双手合十，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是混合着兴奋和焦虑的复杂表情。
“怎么了？”沈凛秋被她这阵仗弄得有些懵。
“我们班决定排演《雷雨》片段！就是四凤和周冲告白的那一场！”林昭棠语速飞快，“文艺委员非说我和周彤的形象合适，死活让我演四凤，周彤演周冲！”
沈凛秋知道《雷雨》，那是语文课本里节选过的名著，情节激烈，情感复杂。她想象了一下林昭棠穿上旧式丫鬟衣服、和周彤扮演对手戏的样子，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嘴上却只是问：“那……很好啊。需要我帮什么？做道具还是……”
“不是道具！”林昭棠急得跺了下脚，“是词！那么长一大段的台词，还有那种……那种又羞怯又挣扎的感情！我根本找不到感觉！念台词像背书，导演——就是文艺委员——都快疯啦！”她垮下脸，抓住沈凛秋的手臂轻轻摇晃，“凛秋，你语文最好，感情最细腻了，你帮我对对词，找找感觉好不好？求你了！”
沈凛秋愣住了。对词？这意味着她要和林昭棠一起，反复咀嚼那段充斥着压抑情感和悲剧色彩的告白台词。她的第一反应是想拒绝，这远远超出了她习惯的安全区。
可是，林昭棠的眼神太恳切了，里面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让她那句“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而且……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在对这个过于亲近的邀请感到一丝隐秘的悸动。
“……好吧。”她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干涩地回答，“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一定能！”林昭棠瞬间阴转晴，笑容灿烂得晃眼，“放学后图书馆见！那里最安静！”
于是，接下来的两周，放学后的图书馆一角成了她们的秘密排练基地。
最初几天，过程堪称灾难。林昭棠确实如她所说，念台词毫无感情，磕磕巴巴，时不时自己就先笑场。
“周冲……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林昭棠棒读着，眼神飘忽，忍不住噗嗤一笑，“哎呀不行不行，太别扭了！”
沈凛秋拿着剧本，看着对面笑得东倒西歪的人，无奈又有点想笑。她放下剧本，轻声说：“你不能想着是在‘演’。你要试着去想，四凤她心里很乱，她喜欢周冲，但又害怕，觉得身份悬殊，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慢慢地分析着人物的心理，语气平和却清晰。林昭棠渐渐止住了笑，认真听起来。
慢慢地，情况开始好转。林昭棠很有灵气，一旦理解了人物动机，表现便一日千里。她开始能磕磕绊绊地投入情绪，眼神也不再闪躲。
而对沈凛秋而言，这个过程更像是一种甜蜜又煎熬的酷刑。
她需要一遍遍听着林昭棠用那种带着颤音、混合着爱慕与绝望的语气，念出那些炽热又痛苦的台词：
“……我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 （林昭棠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少女的羞怯和坚定）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隔着……隔着千万重山……”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流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每一次，沈凛秋都需要极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去指导她“这里语气再沉重一点”、“那里眼神可以多一点挣扎”，而她的内心，却仿佛被那些台词无形地撩拨着。她看着林昭棠一点点沉浸在四凤的角色里，看着她因为情感的投入而眼眶发红，看着她那么努力地想要靠近和理解一个“爱而不得”的灵魂。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沈凛秋心中疯狂滋长。那不再是简单的“友谊”，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怜惜、欣赏和强烈吸引力的东西。她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记住林昭棠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会因为她一次成功的演绎而心跳加速，也会在图书馆熄灯后，独自一人时，耳边依然回响着她那带着哭腔的念白。
她们之间的距离，也在对词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拉近。为了纠正一个眼神的方向，沈凛秋有时需要抬起手，轻轻示意；为了感受台词中应有的情绪张力，她们需要长时间地保持近距离的对视……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的味道和一种无声的、日益增长的张力。
有一次，林昭棠怎么都找不到四凤最后决绝告别时的状态。她试了几次，都显得软弱无力。
“不对，不是这样。”沈凛秋放下剧本，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昭棠的手腕。她的指尖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很快。“四凤这时候是绝望的，但也是坚定的。她决定要斩断这一切了。你的语气要狠一点，眼神要决绝，但是……”沈凛秋顿了顿，寻找着措辞，“但是这里，”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按了一下，“这里应该是抖的，因为心很痛。”
林昭棠愣住了，低头看着沈凛秋握住自己手腕的手，然后又抬起眼，望向沈凛秋。图书馆昏黄的灯光落在沈凛秋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她的眼神清澈，却仿佛能洞穿一切情感。
那一刻，林昭棠仿佛真的被点通了。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那种绝望的颤抖和强装的决绝，眼神也变得无比复杂。
“……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念完最后一句，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台词带来的沉重感和刚才那一刻指尖相触的温热触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有些过快的呼吸声。
“好像……有点感觉了。”林昭棠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有些沙哑，她不自然地抽回手，摸了摸鼻子。
“嗯，这次很好。”沈凛秋也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仿佛那细微的脉搏跳动感还残留着。她低下头，假装整理剧本，掩饰着自己过快的心跳。
戏剧节汇演那天，大礼堂座无虚席。沈凛秋坐在台下的人群里，手心微微出汗。当幕布拉开，灯光打在林昭棠身上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台上的灯光璀璨夺目，将林昭棠和周彤的身影照得清晰无比。她们相对而立，穿着旧式的戏服，仿佛真的被拽入了那个压抑又炽烈的故事里。
当剧情发展到**，四凤（林昭棠饰）与周冲（周彤饰）的情感激烈碰撞时，周彤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林昭棠的双臂，眼神痛苦而执著。林昭棠则泪光闪烁，挣扎着，却又被那份戏剧化的情感牢牢攫住。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精彩的对手戏吸引了。
唯有沈凛秋，心里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微妙的不适。
她明明知道这是在演戏，知道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触碰都是剧本的要求，知道林昭棠和周彤只是在尽职地完成表演。理智清晰无比，可情感却像不受控制的野马，脱缰而出。
她看到周彤的手那么用力地握着林昭棠的手臂，看到她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看到林昭棠仰起脸，用那种混合着爱慕与绝望的、她曾在图书馆昏暗灯光下一遍遍陪她打磨的眼神，望向周彤……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迅速晕染了她刚刚还为林昭棠感到的骄傲与喜悦。
那感觉并不汹涌，却格外清晰。
她不喜欢看到周彤那样触碰林昭棠。不喜欢看到林昭棠用那种她以为只属于她们秘密排练时的、投入了真实情感的眼神望向别人。哪怕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戏。
这种情绪让她感到些许羞愧和自我厌弃——昭棠演得这么好，她应该为她高兴才对，怎么可以有这样小气又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戏剧本身，拉回到对朋友成功的欣赏上。可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两只交叠的手臂上，心里那点小小的芥蒂，像一颗硌在鞋里的石子，明明微小，却存在感十足，提醒着她某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别扭和在意。
直到幕布落下，掌声如雷般响起，那份因台下默契而生的细微刺痛感，才被更强烈的为林昭棠感到的骄傲暂时压了下去。但当幕布再次升起，林昭棠带着未褪的戏剧情绪和成功的喜悦，朝着她的方向露出那个专属的、灿烂的笑容时——
沈凛秋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刚才那阵短暂的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一出戏。
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想和任何人分享那样的林昭棠。不想分享她在演绎那些激烈情感时的专注，不想分享她因投入而湿润的眼眶，甚至不想分享她被灯光笼罩时，那动人到令人心悸的光芒。
这份想要独占的念头是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让她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感到了一丝心慌意乱。
演出异常成功。七班的节目获得了满堂彩。幕布落下又升起，演员们上台谢幕。林昭棠的目光急切地在台下搜寻，很快，她看到了站起身来的沈凛秋。
四目相对。林昭棠的眼睛因为还未褪去的戏剧情绪而格外明亮湿润，她朝着沈凛秋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巨大喜悦和感激的笑容，甚至悄悄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那一刻，台上灯光璀璨，台下掌声雷动。沈凛秋站在人群中，望着那个只为她绽放的、带着共享秘密意味的笑容，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仿佛远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而清晰的情感，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撞开了她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的心门。
她知道了。
那份“不够”，那份悸动，那份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的心情，那份因她喜悦而喜悦、因她成功而骄傲到胸口发胀的感觉——
不仅仅是友谊。
但她还不敢深想，那究竟是什么。她只是站在原地，回以同样灿烂的笑容，用力地鼓掌，将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的情感，暂时全部倾注在掌声里，送给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女。
汇演结束，人潮渐散。林昭棠甚至来不及换下戏服，就提着裙摆从后台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浓重的舞台妆，眼睛亮得惊人。
“凛秋！”她跑到沈凛秋面前，气息还未平复，“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台下好安静！我差点紧张死了！”
“看到了。”沈凛秋看着她，声音异常温柔，“你演得特别好，真的。”
“都是你的功劳！”林昭棠激动地说，下意识地又想伸手去抓沈凛秋的胳膊，却因为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戏服而作罢，只是兴奋地原地跳了一下，“要不是你，我肯定还在棒读呢！走走走，我请你吃宵夜！必须好好谢谢你！”
沈凛秋看着她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额发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那片被悄然撬动的冰层下，暖流汹涌。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和暖意。
夜风微凉，吹拂着两个少女并肩离去的身影。她们之间，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如同深埋的种子，经过这一番共同的倾注与灌溉，终于探出了稚嫩却坚定的新芽，只待一场春雨，便能肆意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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