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暨白和当事人聊完,已经是傍晚了。他走出咖啡店,夏风潮而躁动,风铃摇动又停寂,一时恍惚。
橙霞绚烂明亮又弥散,渐次过渡成夜空式深蓝;云霞宛如凝固,空茫寂旷,盯久了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广场上人群来去,脚步匆匆,他抱着一摞材料站立其间。
就好像只有他没有方向。
——直到下一刻的“嘭”的一声。
视觉、听觉和触觉纷纷四散,白花花的A4纸、惊呼尖叫还有忽然摇晃不已的视觉让江暨白有点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各式各样的事情井喷一样突如其来,目不暇给里,他先抓住了口袋里震动的手机。
地面微微一震后,就恢复了平稳,不远处缓缓缕缕地冒出黑色烟气。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走神,我给你拾起来。”一个年轻男孩儿手忙脚乱地蹲在地上归拢四散飘飞的白色纸张。
江暨白一边蹲,一边接听电话:
“喂?”
如血的残阳里,江暨白额头渗着热汗,慌乱地拍住一张飘飘起飞的绿泡泡聊天记录截图,耳膜中同时震动着两侧的声波:
一侧是广场上短暂寂静后又迅速喧哗的行人,躁动中议论纷纷,“什么爆炸了?”“好像是那边有个供电站……”“天气太热了吧?”
一侧是推车滚轮的轱辘轱辘和慌乱迷蒙的嗡嗡人声,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N区附院急诊”的字样,耳畔回荡着王佳医生沉顿急促的声音:
“暨白,你妈妈昏倒了,现在在N区附院,你快点过来,先去急诊分诊台,报名字让人带你去ICU门口签字。”
轰然坍塌。
声、光、色与影拧成一股绳,狠狠地抽在江暨白的背上,让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地砖被太阳熨过一天,烫得惊人,又尘沙粗粝。
“你——你没事吧?”
那个男孩儿更慌了,一只手揽着材料,一只手赶忙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趔趄了一下。
“对、对不起……”江暨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站在了附院负一楼。
急诊大厅的白炽灯亮得刺眼,人潮的热气掺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护士推着平车从江暨白身边擦肩而过,江暨白想要叫住她问问路,但是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也跳得很快,嘴巴像做梦一样张不开。
他终于拨开分诊台闹哄哄的人群,干哑急促:
“江暨白……江暨白。我找陈献容。”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指:
“ICU去那个走廊,刚进去,医生在外面等你。”
走廊里暗一些,江暨白的眼睛发着晕。
他不知道ICU在这条走廊的哪里,让一扇门、又一扇门旋转抖动着路过他,终于在尽头的一扇白门前不知所措地刹住脚步。
门上的红灯亮着,透过门上的小窗,隐约看见一个人躺在最里面的床上,脸上扣着透明的管子,胳膊上插着两根粗针,管子一直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时他的妈妈吗?
衣袖、衣袖好像是……妈妈早上穿的哪一件衣服?妈早上和他说过什么话?
记不清……
“家属是吧?”戴着口罩的医生口吻和墙体一样,是冷色调的浅蓝:“病人现在还没醒,血压刚稳住,血小板很低,心率也有点快,我们刚输了一袋血小板。”
江暨白惶然不解地看着他。
“唉。”医生叹了一口气,递过来几张纸:“你放心,我们肯定尽全力,你先在这个上面签字。”
笔在手里打滑,江暨白忽然不记得“暨”字怎么写了,只好胡乱涂写上去一个字。
医生把纸抽回手里,正就着昏暗光线端详间,玻璃门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嘀嘀”声音,医生立刻攥着纸推门进去了。
江暨白发着抖,抵着墙,缓缓滑落下去。地面冰冷,连带他的指尖几乎都冻僵了。
他是不是太放心陈献容了?后来忙起来,他只是口头上督促她吃药,还有几次复查也没有陪她去。她每天咳嗽得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她已经病了,为什么还纵容她忙这忙那?她直播都不戴口罩的……为什么不多帮帮她?
为什么?
为什么?
江暨白,为什么?
门口轻微一响,江暨白条件反射性地站起来。是一个带着冰帽的护士,问他:“家属是吧?”
“是。”江暨白急切地问:“我妈怎么了?”
“血压忽然掉得厉害,紧急做了床旁头颅CT,怀疑可能是脑出血。家属去那边的缴费窗口缴一下费吧。”
她脱下手套,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张打印得密密麻麻的单子,递给江暨白。
江暨白就着冷光看了一眼,赶忙捏着单子追上护士:
“我妈怎么就忽然昏倒了?她今天早上还好好的……”
护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咳嗽、有痰什么的?”
江暨白张口结舌:“啊……”
护士边走,边急匆匆地说:“有可能是因为呼吸道感染,炎症导致血管扩张,血压下降……哦,缴费窗口就在那里,你去吧。”
她转过弯,消失了。江暨白停住脚步,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瓣。唇瓣干裂。
急诊大厅的灯光更明亮嘈杂,穿着病号服的人捂着肚子在长椅蜷缩着呻吟,江暨白头晕目眩、脑中嗡嗡不止,强迫自己定睛看了一眼缴费单。
“ICU床位费1500,监护仪按小时算,刚才输的血小板,急诊CT……”收费的护士盯着电脑屏幕,敲着键盘,无波无澜地说:
“刚才已经扣了五千押金了,现在钱不够,你看是再充点还是?”
江暨白又舔了一下唇瓣,声音发紧:“能先充两万吗?”
“行。”护士又敲了一下键盘,“不过欠费超过一定数额会影响用药的,你母亲现在用的都是急救药,断了不行,你自己掂量着点。”
“……谢谢。”江暨白压抑着呼了一口气,在单子上签了字。
护士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语气稍软一些:“估计够用到明天早上……不过,要是动大手术的话,不好说,算上医保的话,至少得再准备个五万。”
“……谢谢。”江暨白麻木地又说了一遍。
江暨白又在ICU病房前坐了下去。他指尖发凉,手放在膝盖上,手却还是一直发抖。
他又去握扶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腿在发抖。胳膊在发抖。肩膀在发抖。
江暨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盯着玻璃门上那一盏红灯,给方侃打了一个电话:
“喂?”
“你怎么了?哎哟——宝宝,别闹我了,打电话呢……”
乱七八糟的一阵笑闹忙活声响罢,方侃的声音重新靠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担心:
“暨白?你在听吗?”
“……嗯,”江暨白发出一声鼻音,轻轻地哑道:“可以借我五万块钱吗,方侃?”
“啊?怎么回事?”
“我妈,晕倒了。”江暨白干咽了一下喉咙,艰涩地说:“能不能,借我点钱。”
“怎么会——我前两天还——”方侃截住声音,很快回答道:“你把银行卡号发我,我一会儿给你转过去。”
“谢,谢谢……”江暨白恍恍惚惚地说。
电话挂断了,声潮一波一波地席卷。
胸腔里剧烈的心跳,ICU里隐约急促的“嘀嘀”声,医生的窃窃私语,走廊外哭闹争吵、恸哭呻吟……
潮水一样,淹没,冷透。
这里是医院。
门第三次打开,江暨白的身体比脑袋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医生摁住他的肩膀,稳住他的身体,扬起了手中的CT片:
“确定颅内出血了。”
他指着黑白的生命默片:“这里,血肿在扩大,用药控制不住了,神经外科会诊建议做微创引流,就是在skull上打个小孔引出淤血……”
江暨白瞳孔微微放大:“要做开颅手术吗?”
“不是开颅手术,是微创,”医生纠正一句,然后严肃地道:
“但是,风险还是不小,病人血小板还没达标,术中可能止不住血,比较危险,但是不做也不行。”
他拍了拍江暨白的肩膀:“手术费得五万左右,具体你看单子。手术室那边看到缴费单才会排期,我让护士先给你开单子,你先去缴费,尽量快点。”
江暨白捏着薄薄的几张纸,腿先迈出去几步,然后开始在走廊上飞奔起来。
一扇门、又一扇门旋转扭曲着路过他。
钱像水一样流淌,像数字一样毫无意义,像藤蔓一样令人窒息。
转账密码不过短短六位数字,江暨白按了两次删除键。手在抖。
“手术同意书”上短短三个汉字,江暨白戳破了两回纸。纸太薄。
ICU的门大开,陈献容的脸罩在氧气罩下,长长的微卷的暖棕色长发被剃掉了一小块,像一只茫然的眼睛。
“手术一个小时左右,出来直接转神经外科ICU。”医生匆匆忙忙地说:“你在外面等着吧。”
江暨白孤零零地被关到了手术室外,好像和妈妈隔在两个世界。
走廊很长,灯光朦胧,只有“手术中”三个字鲜明刺眼。
手术室外的部分墙体已经陈旧泛黄了,有些地方的白漆已经脱落得露出黑色水泥。
江暨白太阳穴又在突突跳动,拿出手机,查起了后续费用。
余额还有四万两千七百二十三块五毛二分。方侃多转了他一万。
幸好、幸好,还有医保。
……可是,陈献容的命还有多久呢?
江暨白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江山恒,如果他还活着,现在自己会不会感觉好一些?或者更糟糕?
他不知道。
走廊里的中央空调年久失修,闷热无比。江暨白浑身都是汗,把这些天他和陈献容蜗居的房子挂到了网上,眼睛酸痛地抬起头,微微一怔。
那些他以为是掉漆的黑色墙体,定睛一看,居然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小字:
“平安”“平”“平安”“妈妈”“安”……
妈妈,平安。
指针徐徐磨过十二点。
时间如沙粒,粒粒分明,点滴流逝。
*写到“江暨白惶然不解地看着他”这句话时,感觉要心碎了。已经有点下不去笔了,唉。写一个平常冷静理智聪明的人忽然“理解不了”别人的话,更显其悲剧。这一章真的写得几次要哭了。
*生病这部分我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求大家轻喷哈。
*今天出六级成绩过了,居然考得还不错我以为我要挂了呢。加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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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死神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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