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生,人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请您过去一趟。”多芬没有起伏的电子音在姜源的蓝牙耳机里响起。
人口管理局?姜源微微蹙起眉头。他只在十年前“父亲”离世时去领过他的遗物,这么长一段时间,他都未曾踏足那里。
莫非……又有“亲人”去世了?
不过,姜源的思绪并未在这件事上停留太久。他重新把头转回了眼前的屏幕上,露出一个亲切的、让人安心的微笑:“不好意思,克莉丝,我刚刚收到一条私人通知,打断了一下。我们继续?”
屏幕上是一个少女,明明只是电子显示的图像,雀斑、每根头发丝甚至衣服的质地都清晰可见,似乎比真实还要真实。她长相恬静,神情却忧愁,闻言点了一下头。
姜源带着让人信服的亲和力继续说道:“你刚刚提到,最近一段时间经常心神不宁,有什么具体的表现吗?”
克莉丝咬了咬苍白的嘴唇,怯生生开了口:“姜医生,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心理咨询师对于来访者的信息是完全保密的。”
克莉丝这才颤着声,说道:“我看见了他,他还……对我说话了。”
“‘他’?”姜源温和地问道。
“我不敢告诉别人,他们一定会以为我疯了,怎么还会见到这种早就证明不存在的荒谬东西。”克莉丝喃喃道,忽然,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神中透着恐惧和希冀,问道,“姜医生,我没有疯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没有疯对不对?”
姜源和煦的神色依然维持得很好,他的声音仿佛有安神的功效:“克莉丝,放轻松,放轻松。来,跟我一起,深呼吸。”
少女顺从地听了姜源的话,渐渐放松下来。
“现在,闭上眼睛。向我描述一下,你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
克莉丝在姜源宛如催眠术一般的低语中阖上浓密的睫毛。她的眼尾颤了颤,半晌,开了口,声音像是从灵魂中不受控制地流出:“我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身形——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人。他就像在一团迷雾中一样,很昏暗,但又很矛盾地似乎在发出耀眼白光。前几次,他都是在我的梦里出现,可是,就是在昨天!昨天!”
少女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皮颤抖。
“深呼吸……深呼吸……”姜源的声音犹如鬼魅。
克莉丝闻言乖顺地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昨天,我是完全清醒的,正在‘父亲’家的阳台上浇花,就在这个时候,他出现了。但,我并没有看见他,因为他不是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我知道他就在我的身边,好像是……好像是从我的整个身体里冒出来一样,睁开眼、闭上眼都能确凿知道他的存在,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当时瘫软在了地上,接着,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不是在耳朵边上,而是像直接在我的大脑里讲话。”
少女停下了,迟迟没有开口,眼睫颤动得像蝴蝶翅膀。
“他说什么?”姜源平和地引导着她。
少女嘴唇开合,声音很小,却将每个字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姜源耳边。
“‘点燃那将熄灭的,照亮那蒙尘埃的,看见那未出现的,坚信那不可能的。’”
姜源的瞳孔骤地一缩。
下班后,坐车去人口管理局的路上,姜源仍然在思考那句话的含义。
这句话,随便在街边抓一个人看来,都太诡异了。
而且,也太不正确了。
姜源本来像把它视作精神病的胡言乱语,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这句话在抵达他心灵的那一瞬间激起的震荡。像是中央平原上一团肆无忌惮的飓风,把一切都扰乱了。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些字眼。它自相矛盾——“未出现的”如何被看见?“不可能的”怎能被坚信?——带着一种不讲道理的神秘,可莫名让人想要信服。如同一个搅动着、翻腾着的漩涡,扭曲周边时空。
它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能想出来的。更像是数十年前那段蒙昧历史中的造物——第三次战役前千万年人类历史,都被称作“混沌时代”,而和平幸福的当下,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新纪元,即“光明时代”。虽然上个时代的终结距今仅仅只有半个世纪,但从当下往回看,俨然像相隔了数千年。
姜源摇了摇头。根据学校里教授的人类历史课,“混沌时代”的人简直难以理解——绵延不断的杀戮、随处可见的贫穷、莫名其妙的爱憎、权力争斗引起的改朝换代,还有对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灵的崇拜。不可理喻。也难怪老师在教授这一段漫长历史时总带着鄙夷和厌倦的口吻,千百年时间只浓缩成小小几个MB上传到电子屏幕上。
现下的时代,正如它的名称,多么光明,多么伟大!世间一切都清晰明了,都可以被解析成一段二进制代码或DNA序列,就连过去让人们觉得神秘而千变万化的“思想”,也不过是生物电波信号。人们相互亲爱,没有争夺,没有怨怒。只有幸福。
只有幸福。
姜源默念道。他感觉熟悉的安宁感和掌控感又渐渐回到心头。
“姜先生,五分钟后将抵达目的地。”蓝牙耳机里多芬的声音还是没有一丝起伏。
姜源看着面前显示屏里多芬为他规划好的自动驾驶路线,定了定心神。
他竭力地想把那句奇怪诡异的话语从脑海中清除,于是从胸口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咽了下去。正如三十分钟前,他掩饰着不安,装作平静告诉克莉丝的那样:“保持对状况的观察。不要将这句话告诉别人,你知道的,它……不够正确。如果必要,加大啡因片的剂量。下周同一咨询时间,我们继续。”
白色的啡因片很快起了作用,身体渐渐像羽毛一样轻盈。头脑冷静下来,那些方才被搅起的漩涡和混乱瞬间无影无踪,平静如海,没有一丝波纹。
不得不说,三十年前中央政府关于啡因片合法化的政策,真是正确无比。现在,它就像饭后口香糖一样,人们随时随地来上一两粒,让人镇静和清醒的效果立竿见影。
真是正确无比。
人口管理局是一幢鸟儿巢穴形的白色建筑,静静矗立在城市一角,淡蓝玻璃反射着阳光,洁净明亮。
姜源下了车,多芬自动指挥停车。他走到大门前,虹膜扫描设备发出亮光。
片刻后,合成的女声响起,却比多芬多了些许人情味:“姜源先生,请到4楼B1区死亡人口注销部。”
死亡人口?姜源顿了顿。不过也许是服用了啡因片的缘故,他心里倒没有太大的波澜。
自动门打开,电梯托着他平稳升到四层。“叮”的一声后,出现在面前的仍是一片白色,穹顶很高,无影灯光芒柔和,一切都井井有条。
这个时段,楼内并没有多少人,工作人员也极少。六十年前的AI革命后,流程化的简单工作已全部被取代,所以,这个世界并不需要那么多人。
他找到一个大大的字母B,向一位身着灰色人造纤维制服的年轻男人问道:“请问是死亡人口注销部吗?”
年轻男人点点头,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两边嘴角向上对称倾斜15°,文雅无比,和伟大的光明时代一样光芒四射,令人心旷神怡。
姜源说:“我是姜源。”
男子微笑不变,简直像是画上去那般隽永,道:“姜先生,您有一样物品待取。”
身后,白墙上嵌满了柜子,随着一声轻响,一个柜门弹开了。男子从柜里取出一个灰扑扑的小皮箱,递到姜源手边。
姜源有些诧异,这种皮箱的样式,像是上个时代的老古董了。他接过,箱子倒比想象中要轻。
男子彬彬有礼地开口:“您的‘祖父’今天上午在‘黄昏之家’去世了。姜岚,享年78岁,虽不及平均寿命,但他走得很安详。这是他留下的遗物,您是唯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请收下。”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段话,姜源有微微的情感波动,但远远不及“哀伤”——那是什么古老的词汇?恐怕,比这皮箱还要古老。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竟然浮现不出“祖父”的样子,连这名字——“姜岚”,都显得很遥远。
他只是摸着皮箱,答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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