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巍峨的轮廓在车轮的辘辘声中逐渐模糊,最终被官道两旁光秃秃的丘陵彻底吞没。
乐悦抱着包袱,踏上与凌夜枭相反的小路。冬日的旷野一片死寂,寒风如刀,刺痛她裸露的肌肤,抽走体内最后一丝暖意。她步履蹒跚,每一步都陷进冻土,单调的脚步声在旷野中回荡,反而衬得四周寂静得骇人。凌夜枭那些冰冷现实的警告如同无形的鬼魅,盘旋在这片空旷之中,让这份所谓的“自由”也染上了沉重的戒备。包袱里粗布衣衫的粗糙触感,和钱袋沉甸甸的硬块,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依凭。江南……那个模糊的念想,在凛冽寒风中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她找到一处隐蔽的洼地,换上包袱里的粗布外衫,将换下的旧衣仔细叠好,挖了个浅坑,用火折子点燃。火焰贪婪地吞噬布料,腾起青烟,散发出焦糊的气味。钱财和衣物是依靠,也是隐患。她记得凌夜枭提过“城门附近的大车店”。官道在前方延伸,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县城的轮廓,灰扑扑的城墙在冬日薄暮中显得低矮而压抑。那里,应该是最近的落脚点。
就在乐悦艰难跋涉,估算着天黑前能否抵达县城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前方几步远的岔路口。那是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打的男子,身形精干,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唯有一双眼睛沉静锐利,此刻正落在乐悦身上。
乐悦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骤然缩紧。她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包袱,身体微微绷起。是流民?山匪?还是……官府的探子?凌夜枭的警告言犹在耳。
那灰衣男子看出了她的戒备,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抱拳行了个简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训练有素的痕迹。
“乐悦姑娘。”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空旷的田野,再次确认无人窥探后,声音平稳地传来,“冒昧拦路,失礼了。属下‘影’,奉殿下之命,一路随行护卫姑娘安全。”
乐悦没有回应,只警惕地盯着他。
自称“影”的男子也不在意她的沉默,言简意赅道:“殿下离京前已有安排。令属下暗中跟随姑娘,确保姑娘抵达江南之前无虞。”
乐悦心绪翻涌。护卫?安全?在她明确表示“没有其他信息”之后?在她以为交易彻底两清之后?凌夜枭……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出于那点微弱的交易精神?还是觉得她这个知晓碎玉秘密和“世界被放弃”真相的人,留着或许还有用?又或者……是那七十四世轮回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同行者”一丝惯性般的责任?
她依旧沉默着,没有放松警惕,也没有追问。这突如其来的“护卫”,并未带来任何实质的安全感。
影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尽职地履行通报的职责:“属下本不该现身打扰姑娘行程。但方才接到飞鸽传讯,殿下在离京后第一个官驿——‘云来驿’失去了联系。”
“失联?”乐悦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个词,在凌夜枭那些关于宫外险恶的警告背景下,显得格外不祥。他若死了……太子冠礼……那个没有弟弟的世界……刚松懈的心弦又骤然绷紧!
“是。”影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深的凝重,“殿下车驾、连同引路内侍,一并失去踪迹。”
寒风似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沙尘扑打在乐悦脸上。车马人员同时失踪……这绝非寻常意外。凌夜枭才刚出京!是谁?是京城里迫不及待要斩草除根的人?还是他贫瘠藩地路上盘踞的、胆大包天的匪类?亦或是……与他手中那块藏着秘密的碎玉有关?
无数念头在乐悦沉寂的心湖中翻腾,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看着影:“所以?”
影顿了顿,才沉声道:“殿下行前严令,属下职责首在护卫姑娘周全。然殿下失联,事态紧急,非比寻常。属下必须即刻前往‘云来驿’查探究竟。请姑娘……”
他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命令口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请姑娘速寻前方县城落脚,找最大、最热闹的车店,尽量择一楼靠近后院的房间住下,锁好门窗。属下查清殿下行踪,无论结果如何,定会尽快返回寻姑娘复命!”
他的语速快而清晰。
乐悦点了一下头。不管此人所言是真是假,找最热闹的车店落脚总是对的。
影见她应下,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他身形一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通往“云来驿”方向的官道旁枯林中,速度快得惊人。
旷野间,又只剩下乐悦一人,以及心底那声微弱的呢喃:凌夜枭,你千万不要有事!
寒风呼啸,卷着地上的枯草。她抱紧包袱,抬头望向前方那座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阴沉的县城。这宫墙外的世界,比冷宫更加冰冷莫测。乐悦紧了紧怀中的包袱,迈开脚步,朝着那座灰色城池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薄冰之上。凌夜枭的生死,以及她自己那飘摇未定的未来,都被笼罩于这片浓重的阴影之下。
影的身影在通往“云来驿”的官道旁枯林间无声穿梭。他放弃了可能引人注目的官道,选择了更隐蔽的林间路径。冬末的枯枝如鬼爪般伸展,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必须再快!
“云来驿”是离京后第一个官设驿站,距离京城约八十里,地处相对开阔的平原边缘,靠近一条名为“落霞溪”的小河,本应是旅途中最稳妥的歇脚点。
当影凭借超凡的脚力和对地形的熟悉,在天色渐黑时赶到驿站附近时,一股混杂着焦糊、湿冷和浓烈血腥气的不祥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猛地停住脚步,藏身在一棵高大的枯树之后,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前方。
一片触目惊心、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废墟!
本该是人来人往的“云来驿”,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几根粗大的、烧得黢黑的梁木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垂死者伸出的枯爪。断墙之下,是厚厚的、湿漉漉的灰烬和瓦砾,间或能看到烧得扭曲变形的车辕、破碎的陶罐残片……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毁灭的气息。一场大火,将这里彻底吞噬、抹平。
影的心沉到了谷底。驿站被焚毁,殿下呢?!
他开始无声地搜索这片死亡之地。避开尚有余温的焦炭和可能坍塌的危墙,在废墟边缘和外围仔细勘察。脚印?马蹄印?打斗痕迹?任何能揭示昨夜发生了什么、殿下下落的线索!
很快,他在驿站大门外通往落霞溪方向的泥地上,发现了异常。那里有几道混乱、深陷的车辙印,方向歪斜,像是仓促逃离或失控所致。车辙印旁,还混杂着数种凌乱、沉重的脚印,绝非驿站日常人员该有的从容步态。在几处松软的泥地上,发现了已经凝固发黑、但绝对属于人的血迹!
袭击!
影立刻循着车辙印和混乱脚印的痕迹,向落霞溪方向追踪。他的动作更快,也更谨慎,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埋伏。
落霞溪的水流不算湍急,但寒意刺骨。溪边是一片乱石滩和稀疏的枯芦苇丛。
突然,他在靠近溪水边缘、一块半人高的嶙峋巨石背阴处,瞥见了一抹暗红色!
他几乎是以瞬移般的速度奔过去。
巨石背风面,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溪水和乱石之间。正是凌夜枭!
他身上的旧蟒袍早已湿透,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迹,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他瘦骨嶙峋。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乌紫,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一条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压在身下,肩膀处的衣料被撕裂,露出下面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虽然被冰冷的溪水冲刷过,但边缘的皮肉已经泡得发白,渗出的血水混合着泥浆,触目惊心。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微弱到极致。
“殿下!”影单膝跪地,将手指探向凌夜枭颈侧。
指尖下那微弱却顽强的搏动,让影紧绷欲裂的心弦猛地一松,他立刻抽出腰间暗袋中的信号,施放出去。
影的目光快速扫过死寂的废墟和空旷的河滩。袭击者呢?此地绝不能久留!多待一刻,殿下就多一分危险,自己也可能陷入重围!
他迅速将凌夜枭湿透的蟒袍褪下,用自己的外衣裹紧他的身体。紧接着,从腰间取出一小瓶止血金疮药粉和一小卷绷带。动作极其利落地清理凌夜枭肩上那道最严重的伤口,他将大量药粉倾倒在狰狞的创口上,用药粉本身和绷带进行加压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背起凌夜枭的身体,大脑在电光石火间飞速权衡着所有可能:殿下的身份绝不能返回京城,那无疑是自寻死路;附近村落?易生事端,更难寻良医。前路未知,风险莫测。哪里才算安全?何处能寻到药物?寒冬旷野,殿下这重伤之躯如何能熬?那无异于坐以待毙!唯一!唯一相对安全的所在,只有前方那座县城!乐悦姑娘!
她落脚的“官驿或最大、最热闹的车店”人多嘈杂,鱼龙混杂,反而能提供一层天然的掩护。更重要的是,她是殿下离京前唯一特意交代要“护其周全”的人,也是此刻影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提供帮助的“自己人”。她或许能帮忙,至少……让殿下得到片刻喘息!
影辨明方向后,选择了一条隐蔽、崎岖难行的山野小路,朝着乐悦落脚的县城方向全力奔去。他尽可能选择平稳的落脚点,减少颠簸,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迅捷。
漆黑夜色中,他的每一步踏出,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缘。
影背负着凌夜枭,如同背负着一座冰山。少年冰冷的身体紧贴着他的后背,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拂过他的颈侧,每一次都牵动着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凌夜枭的体温低得可怕,那件裹着他的灰布外衣很快也被渗出的血水和寒气浸透。肩膀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在颠簸中似乎又开始渗血。
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嶙峋的怪石刮擦着他的衣裤,冰冷的寒风割在脸上。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大口喘息,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腿,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
就在影翻过一道陡峭的山脊,准备进入下方相对平缓的谷地时,一种久经生死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杀气!
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针芒,从身后密林深处无声无息地刺来!
影背着凌夜枭猛地向侧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扑去!几乎就在他身体离开原地的瞬间,“嗖!嗖!”两道破空之声撕裂寒风,两支淬着幽蓝光泽的弩箭狠狠钉入了他刚才立足的冻土之中,箭尾兀自颤抖!
“在那!别让他跑了!” 一声低沉的呼喝从林间传来,带着冰冷的杀意。
影借着岩石的掩护,飞快地扫了一眼追兵的方向。影影绰绰,至少有四五道身影在风雪和林木的掩映下快速逼近,动作矫健,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不能硬拼!殿下重伤濒死,自己背着一个人,对方人数占优且持有弓弩,硬碰硬必死无疑!
影看向了下方谷地中那片依旧冒着缕缕黑烟的驿站废墟!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岩石后窜出!这一次,他没有再刻意隐匿行踪,反而故意制造出更大的声响,踏断枯枝,踢飞石块,背着凌夜枭,如同慌不择路的困兽,朝着那片焦黑的驿站废墟亡命狂奔!
“追!他跑不了!” 身后的杀手显然被激怒,追得更急,弩箭破空声再次响起,钉在影脚边的土地上。
风雪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雪沫模糊了视线。他冲进了废墟的范围,焦糊味和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专挑烧得最彻底、结构最不稳的断墙残骸之间穿行,利用倾倒的梁柱和厚厚的灰烬瓦砾作为掩护,灵活地闪避着身后射来的毒箭。
“分开!包抄他!别让他进林子!” 杀手头领的声音带着焦躁。
影等的就是这个!他猛地冲向废墟中心一处相对开阔、但周围遍布倒塌焦木的区域。这里视野稍好,但地面全是湿滑的灰烬和尖锐的瓦砾碎片。他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就在三名杀手呈扇形包抄逼近,距离他已不足十步,弩手也再次举起弩机的瞬间——
影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不是滑倒,而是带着背上的凌夜枭,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地一个翻滚!
“砰!” 沉重的落地声伴随着灰烬飞扬!
几乎就在他扑倒的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入腰间,寒光乍现!不是攻击人,而是狠狠掷向身旁一根斜插在灰烬中、烧得焦黑但根部似乎还算牢固的粗大梁柱顶端!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那梁柱顶端本就摇摇欲坠的巨大、烧得松脆的焦木断块,被这精准的一击猛地撼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声,那块足有磨盘大小、布满尖锐木刺的沉重焦木,带着恐怖的呼啸声,朝着影刚才站立、此刻已被两名杀手占据的位置——轰然砸落!
“小心头顶!!” 旁边一人惊呼带着骇然,但太迟了!
“轰——哗啦——!!!”
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恐怖声音和凄厉的惨叫同时爆发!焦木狠狠砸下,瞬间将一名躲闪不及的杀手半个身子砸进了灰烬里,鲜血和内脏碎片狂喷!巨大的冲击力和四散飞溅的尖锐木刺、滚烫的灰烬,也将另外一名杀手狠狠掀飞出去,被滚烫的灰烬糊了满脸,捂着眼睛发出非人的哀嚎!
剧变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影在扑倒的瞬间,已抱着凌夜枭翻滚到一处断墙下的凹陷处。巨大的震动和飞溅的碎片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他根本无暇去看战果,在烟尘弥漫、杀手陷入短暂混乱的刹那,他猛地弹身而起,背着凌夜枭,朝着废墟边缘、与来时截然相反方向的密林深处亡命冲去!
杀手头领目眦欲裂,看着瞬间折损大半的手下,暴怒欲狂!他举起弩机,对着影消失的方向疯狂扣动扳机!
“嗖!嗖!嗖!”
几支毒箭深深钉入影身后的树干上,却终究慢了一步。影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风雪和林木的掩护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废墟、垂死的同伴和杀手头领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怨毒到极点的目光。
风雪呼啸,迅速掩盖了逃亡的痕迹和血腥的气息。
影背着凌夜枭,在密林中疯狂穿梭。刚才那一下反杀,虽然重创了追兵,但也大量消耗了他的气力,肩背处被飞溅的木刺划开了一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不能停!
他咬紧牙关,凭着对方向的记忆,朝着那座作为唯一希望的县城方向冲去。
风雪越来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县城低矮的城墙轮廓,终于在影几乎要力竭的时刻,出现在风雪弥漫的前方。他辨认着方向,朝着乐悦应该落脚的、靠近城门的“盛来客栈”方向奔去。
当他终于踉跄着冲到客栈后院,找到那扇最接近的、紧闭的后院小门时,浑身已被雪水、冷汗和血迹浸透,脸色惨白如鬼,背后的凌夜枭更是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感知。
他急促而沉重地叩响了那扇紧闭的小门。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难道乐悦姑娘出事了?还是找错了?或是……她离开了?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破门而入的瞬间——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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