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珩离开后，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还残留在静室的空气中。顾昭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指尖冰凉，才缓缓松开紧握着桌沿的手，掌心已是一片濡湿的冷汗。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心跳，目光落在被傅聿珩放回原处的那片青瓷碎片上。
那片瓷片，釉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温润澄净，断口经过她细致的清理，在无影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指尖留下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冰冷的瓷面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为什么要帮我？”顾昭心里满是困惑。那句“她是我请来的客人”犹在耳边，清晰得让她耳根又有些发烫。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划清界限的保护，而非亲近。
她甩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姑奶奶的委托才是正事。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戴上手套，拿起工具，当指尖再次触碰到那些承载着时光与情感的瓷片时，顾昭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这里是她的领域，是她可以掌控的世界。她熟练地拿起一片瓷片，用最细的毛笔蘸取特制的清洗液，开始清理另一处顽固的附着物，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之前那点委屈和不安，在专注的工作中渐渐消弭。
接下来的几天，顾昭的生活固定在静室与老宅安排的客房之间，两点一线。她刻意避开了老宅其他区域，只想安安静静完成修复工作。
老宅像个巨大的精密机器，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傅聿珩那天在静室的出现和对顾昭的维护，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微澜。关于那个被傅先生亲自开口维护的“顾小姐”的议论，在佣人和一些常来走动的旁支亲戚间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姑奶奶请来修瓷瓶的那个小姑娘，美得跟画儿似的！”
“林助理亲自接送，待遇不一般呢。”
“周小姐那天好像在她那儿吃了瘪，出来时脸色难看极了……”
“傅先生那天也在静室？还为了她说了周小姐？”
“嘘！小声点！主子们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不过…傅先生那性子，能开口护着的人，可不多见……”
这些流言蜚语，顾昭或多或少能感受到一些异样的目光，但她选择屏蔽。她像一只小小的蜗牛，把自己缩进修复工作的壳里。只有在清晨，她偶尔会起得很早，避开人，带着速写本溜到枯山水庭院的一角。
冬日的清晨，薄霜未化，空气清冽。顾昭裹着厚厚的围巾，坐在回廊的木凳上，对着庭院里嶙峋的石块和覆雪的苔藓写生。寥寥几笔，意境便跃然纸上。她沉浸在笔尖与纸的摩擦声中，浑然不觉远处主楼二层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前，一道深沉的目光正穿过朦胧的晨光，落在她身上。
傅聿珩习惯早起处理邮件。今天，窗外那个小小的、几乎与庭院素净背景融为一体的身影，意外地攫取了他的视线。她低着头，鼻尖冻得有点红，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握着铅笔的手指纤细灵动。阳光穿过云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安静得像一幅古典工笔画。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几天前静室里她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和此刻庭院中安静作画的侧影，奇异地重叠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随着她的笔尖流淌，似乎也冲淡了他案头繁杂事务带来的些许烦躁。
“林助理。”他按下内线电话。
“傅先生。”林助理的声音立刻传来。
“静室那边，缺什么吗？”傅聿珩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语气平淡无波。
林助理顿了一下，迅速回答：“顾小姐工作很专注，所需材料充足，没有额外要求。只是……她似乎不太习惯老宅的暖气，有些干燥，昨天问阿姨要了加湿器。”
“嗯。”傅聿珩应了一声，“早餐给她准备些温润的粥点。还有，”他停顿片刻，“别让不相干的人去打扰她工作。”
“明白，傅先生。”林助理心领神会。这个“不相干的人”，指向性不言而喻。
早餐是在偏厅和姑奶奶一起用的。顾昭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餐桌上除了她们，还有一位负责照顾姑奶奶起居的阿姨。
门被轻轻推开，周雨薇带着一脸甜笑走了进来。“姑奶奶早！呀，顾小姐也在。”她的目光落在顾昭身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没了温度，“顾小姐真是勤快，这么早就来陪姑奶奶了。”
顾昭礼貌地点点头：“周小姐早。”
周雨薇自顾自在姑奶奶另一边坐下，亲热地挽着老人家的手臂：“姑奶奶，您今天气色真好！我特意让家里炖了燕窝，一会儿就送来给您尝尝。”她的目光扫过顾昭面前简单的白粥小菜，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顾小姐吃得真清淡，是工作太辛苦了吗？修那瓶子很费神吧？要我说，碎了的东西何必再费心，傅家库房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姑奶奶您想要什么样的，让阿珩给您寻来就是。”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句句带刺，暗指顾昭的工作不值钱，也暗示她不过是沾了傅家的光才有机会接触这些“好东西”。
姑奶奶傅明漪拍了拍周雨薇的手，笑容温和却带着长辈的威严：“雨薇有心了。不过那瓶子是我母亲留下的念想，意义不同。昭昭手艺好，有耐心，交给她我放心。”她转向顾昭，眼神慈爱，“昭昭，多吃点，看你瘦的。这雪梨银耳羹不错，润肺的，你尝尝。”
“谢谢姑奶奶。”顾昭感激地笑笑，拿起勺子。她能感觉到周雨薇射过来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周雨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转而道：“对了姑奶奶，听说您最近睡眠不好？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国手大师，调理睡眠特别有效，要不请他来给您看看？”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顾昭，“有些人啊，整天捣鼓些旧东西，阴气重，说不定也影响了您休息呢。”
这近乎明晃晃的指责让顾昭握着勺子的手一紧。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向周雨薇，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倔强：“周小姐，修复文物需要的是清洁、干燥、恒温的环境，我每天工作前都会做好消毒，静室通风也很好。而且，”她声音不大，却清晰，“青瓷是土与火的艺术，是承载历史和温暖的器物，我不觉得它阴气重。”
她的话音刚落，偏厅门口便传来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
“姑奶奶，今天感觉怎么样？”
傅聿珩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外的光线。他穿着深色大衣，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冬晨的寒气，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餐桌，最后落在顾昭因为辩驳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周雨薇脸色瞬间一变，慌忙站起身，挤出笑容：“阿珩，你回来啦！我正跟姑奶奶和顾小姐聊天呢……”
傅聿珩没有看她，径直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顾昭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然后转向姑奶奶。
“好多了，有昭昭陪着说话，心情也好。”傅明漪笑着，似乎没察觉刚才的暗涌。
傅聿珩点点头，这才仿佛不经意地看向周雨薇，语气平淡无波：“周小姐有心了。不过姑奶奶的调理有专门的医疗团队负责，不劳费心。”他顿了顿，补充道，“静室那边，顾小姐是专家，她的工作环境自有她的要求，傅家尊重专业。”
“尊重专业”四个字，像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周雨薇脸上。她精心打扮的脸庞一阵青白，尴尬得几乎要维持不住笑容，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傅聿珩不再理会她，走到顾昭旁边的空位坐下。林助理立刻为他添上一副碗筷。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周雨薇如坐针毡，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顾昭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感觉身边男人强大的存在感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室外带来的冷意。
“手怎么了？”傅聿珩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
顾昭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食指指腹。那里有一道很细小的划痕，是昨天清理一片锋利断口时不小心被划到的，已经结了薄薄的痂，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啊…没事，不小心划了一下，小口子。”她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
傅聿珩没说话，只是朝旁边侍立的林助理看了一眼。林助理立刻会意，转身出去，很快拿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医药箱进来，放在傅聿珩手边。
傅聿珩打开医药箱，动作流畅地取出一枚创可贴和一小瓶碘伏棉签。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做起这些事来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手。”他言简意赅，语气不容拒绝。
顾昭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红透。在姑奶奶含笑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能怯生生地把受伤的手指伸过去，指尖微微颤抖。
傅聿珩用镊子夹起一根碘伏棉签，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异常精准仔细地擦拭过那道细小的伤口。微凉的触感和碘伏特有的味道让顾昭轻轻瑟缩了一下。随即，他撕开创可贴，稳稳地贴在了她的指腹上，指腹不可避免地短暂擦过她柔嫩的皮肤，带着一层薄茧的粗粝感。
“工作小心。”他收回手，盖上医药箱，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然后拿起筷子，开始用餐，仿佛刚才那个亲自给她贴创可贴的人不是他。
顾昭看着手指上那个格格不入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显然是林助理特意选的，再看看旁边男人冷峻的侧脸，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出于主人对客人的基本关怀？还是……那若有似无的庇护感再次强烈地笼罩下来，让她心慌意乱。
姑奶奶傅明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更深，却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说：“昭昭，快吃吧，粥要凉了。”
一顿早餐，吃得顾昭如芒在背，食不知味。而傅聿珩，始终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点微澜从未发生。
回到静室，顾昭的心绪依旧难以平静。手指上那个卡通创可贴的存在感强得离谱。她看着工作台上那几片已经清理得光洁莹润的青瓷碎片，脑海里却不断闪过傅聿珩为她擦拭伤口时低垂的眉眼，和他指尖那短暂却清晰的触感。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两片最大的腹壁碎片，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对拼。断口严丝合缝，温润如玉的青釉在拼合的瞬间，仿佛流动起来，重现了器物原本流畅的曲线。
这时，静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顾昭以为是林助理或者送东西的阿姨，应道：“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身寒意未消的傅聿珩。他脱了大衣搭在臂弯，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目光径直落在她刚刚对拼好的那两片瓷片上。
“有进展了？”他问，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低沉。
顾昭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连忙站起身：“是…是的，傅先生。主体部分的两片对上了，弧度很完美。”
傅聿珩走近工作台，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那两片拼合好的瓷片。他靠得很近，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再次将顾昭笼罩。他伸出手指，似乎想触碰那温润的釉面，却在即将触及的前一刻停住，指尖悬停在瓷器上方寸许。
“龙泉梅子青？”他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顾昭有些意外他竟然能认出釉色种类。“是的，傅先生。看釉色和开片纹路，应该是南宋晚期龙泉窑的精品。”
“很脆。”傅聿珩的指尖最终没有落下，只是虚虚地描摹着那流畅的线条，目光深沉，“经历烈火，成就如玉温润，却又如此易碎。”他的视线从瓷器移开，落在了顾昭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了她清澈却带着一丝紧张的眼眸。
那眼神太过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顾昭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是在说瓷器，还是……在说她？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庭院里的枯枝。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那青瓷碎片在灯光下流淌的、穿越了八百年的温润光泽。
风，似乎更紧了。枯山水庭院里，细小的雪粒开始无声飘落。
[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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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静室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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