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秋。
秦岭深处的“玄真观”被浓雾锁了整月,观内的银杏叶落了满地,踩上去却没有枯叶该有的脆响,反倒像碾过泡胀的腐肉,黏腻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里缠缠绕绕。田羽背着半旧的布囊,站在观门前仰头看——朱红的门楣上,“玄真观”三个字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凑近了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在潮湿的霉味里,说不出的恶心。
他是道教“长老门”的方士,奉“炉主”之命下山寻找“三尸容器”。三尸神需借人间肉身显形,而“容器”必须是天生的“献祭体质”——八字纯阴,血脉里藏着上古战场的戾气,最关键的是,能在极端痛苦中保持灵台清明,像个活的鼎炉,承得住三尸神的残魂。这类人万中无一,田羽已经在外寻了三年,从武当山脚下的村落找到江南水乡,见过无数八字合宜的人,却都在试练中要么疯癫,要么直接化为一滩黑血。
“进来吧。”观门没推自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带着点气若游丝的沙哑。
田羽提步进去,院内的景象让他皱了皱眉。本该用来炼丹的丹炉倒在地上,炉口裂着一道大缝,里面塞满了干枯的艾草,艾草间隐约露出半截孩童的手臂骨。几间厢房的门窗都破了,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动挂在房梁上的符咒,符咒上的朱砂字像活过来似的,在昏暗里明明灭灭。
里屋的门帘是用粗麻织的,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八卦图,田羽掀开时,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炕上铺着发黑的被褥,一个白发老道盘腿坐着,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田羽腰间挂着的“尸玉”——那是长老门方士的信物,由三尸虫卵与玉石熔铸而成,能感应到“容器”的气息。
“道长是玄真观的住持?”田羽拱手,目光扫过炕边的小桌,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碗,碗里盛着暗红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花,不知是什么东西。
老道没答,只是指了指桌下:“你要找的东西,在那儿。”
田羽低头,才看见桌下缩着个小姑娘。
她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听见老道的话,她身子抖了抖,像只受惊的兔子,往桌腿后又缩了缩。田羽注意到她的手腕——细细的手腕上缠着几道布条,布条下渗着血,似乎是刚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她叫李雪,半年前被我捡回来的,”老道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这观里就我们俩,前些日子闹‘尸蛊’,观里的徒弟都死光了,就她活了下来。”
田羽心里一动,伸手摸向腰间的尸玉。玉块原本是暗灰色的,此刻竟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血丝,像有生命似的,朝着李雪的方向微微震动。这是“容器”的征兆!他强压着心头的激动,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小姑娘,抬起头让我看看。”
李雪没动,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老道在一旁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拉她,却被田羽拦住了。田羽从布囊里掏出一小截桃木枝,枝上刻着简单的符文,他将桃木枝递到李雪面前:“别怕,这东西能驱邪,不会伤你。”
李雪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白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却没有一点血色。最让田羽在意的是她的眼睛——一双漆黑的眸子,没有半点光泽,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得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他忽然想起长老门里的记载:“献祭体质者,眸中藏阴火,能见阴阳路。”
“你叫李雪?”田羽轻声问。
李雪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是。”
“半年前,你是怎么到这玄真观来的?”
李雪的身子又抖了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眼眶慢慢红了:“我……我家在山下的村子里,去年冬天来了一群土匪,把村子烧了,爹娘都死了……我跑了三天三夜,晕倒在山路上,是道长救了我。”
老道在一旁补充:“她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块玉佩,上面刻着‘李’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看她可怜,就留她在观里打杂。”
田羽的目光落在李雪的脖子上,那里确实挂着一根红绳,绳尾坠着一块小小的玉佩,因为常年佩戴,已经磨得光滑。他没再追问,而是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铜盒,打开后,里面是一些黄色的粉末——那是用三尸虫卵磨成的,对普通人来说是剧毒,对“容器”却有特殊的感应。
“道长,可否借一步说话?”田羽站起身,对老道使了个眼色。
两人走到外屋,田羽压低声音:“道长,这姑娘的体质……不一般。”
老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看出来了?”
“尸玉有反应,她的眼睛也符合记载,”田羽顿了顿,“道长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不然也不会把她留在观里。”
老道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田羽:“这是她来的时候,我在她身上发现的,你自己看吧。”
田羽接过纸,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炭笔写的:“此女八字纯阴,为三尸神绝佳容器,得之可成大事,失之则祸乱滔天。”字迹潦草,似乎是匆忙间写下的。
“这是谁写的?”田羽皱眉。
“不知道,”老道摇了摇头,“我发现这张纸的时候,它被缝在她的衣角里。起初我还不信,直到上个月观里闹尸蛊——那些尸蛊是我炼丹时不小心炼出来的,毒性极大,观里的徒弟沾到一点就死了,可她天天在丹房外扫地,却一点事都没有,甚至……那些尸蛊还怕她。”
田羽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这李雪,就是他要找的“三尸容器”。
他回到里屋时,李雪正坐在炕边,手里拿着那截桃木枝,小声地对着桃木枝说话。田羽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李雪,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李雪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离开?去哪里?”
“去一个能让你变强的地方,”田羽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在那里,没有人能欺负你,你还能学会很多本事,甚至……能找到害死你爹娘的土匪,为他们报仇。”
李雪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我……我什么都不会,而且……我怕。”
“别怕,”田羽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脸颊,触到一片冰凉,“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他的指尖刚碰到李雪的脸,腰间的尸玉突然剧烈地发烫,表面的血丝瞬间蔓延开来,像一张网,将尸玉整个包裹。田羽心里一惊,低头看向尸玉——只见玉块上的血丝竟慢慢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脸,人脸的轮廓,赫然与李雪有几分相似!
“怎么回事?”老道也凑了过来,看到尸玉的变化,脸色骤变。
田羽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李雪。他忽然想起长老门里的另一段记载:“容器若遇真主,尸玉显其形,三尸魂魄动。”难道说,这李雪不仅是容器,还与三尸神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就在这时,李雪突然捂住头,痛苦地呻吟起来:“头……头好疼……有好多声音……”
她的眼睛开始变得通红,原本漆黑的眸子慢慢染上血色,嘴角也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与刚才怯懦的样子判若两人。田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他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阴气正从李雪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那阴气里,还夹杂着三尸神特有的“战火气”。
“道长,快拿符来!”田羽低喝。
老道慌忙去翻布囊,可还没等他拿出符纸,李雪突然抬起头,眼睛里的血色已经蔓延到了眼底,她看着田羽,声音变得沙哑而陌生:“你……是来抓我的?”
田羽握紧匕首,没有回答。
李雪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像指甲刮过木板:“你们都想抓我……想把我当成鼎炉……呵呵……没那么容易!”
她猛地站起身,朝着门外跑去。田羽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入手处一片冰凉,手腕上的布条被扯掉,露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里没有流血,反而渗出一些黑色的液体,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将地面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放手!”李雪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田羽竟有些抓不住她。
老道在一旁大喊:“用桃木枝!刺她的眉心!”
田羽这才想起手里的桃木枝,他握紧桃木枝,朝着李雪的眉心刺去。桃木枝刚碰到她的皮肤,李雪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上的阴气瞬间消散,眼睛里的血色也慢慢褪去,重新变回了那双漆黑的眸子。
她软软地倒在田羽怀里,晕了过去。
田羽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李雪的身体里,似乎藏着另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充满了戾气和不甘,像是被囚禁了很久的野兽。
“她……她没事吧?”老道凑过来,声音里满是担忧。
田羽探了探李雪的鼻息,还好,气息平稳。他把李雪放在炕上,盖上被褥,然后转身对老道说:“道长,这姑娘的体质比我想象的还要特殊。我必须带她回长老门,炉主会知道该怎么处理。”
老道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好,留在我这里,迟早会出事。只是……你要保证,别伤害她。”
“我会的。”田羽说。
可他心里清楚,“不伤害”只是一句空话。长老门要的是“容器”,一旦李雪被带回观里,等待她的,将是无休止的试练和折磨,直到她的身体完全适应三尸神的残魂。
当晚,田羽在玄真观住了下来。李雪一直没醒,只是偶尔会皱紧眉头,像是在做什么噩梦。田羽坐在炕边,看着她苍白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尸玉——玉块已经恢复了暗灰色,只是表面的血丝还没有完全褪去,像是在提醒他,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将会是改变整个道教,甚至改变天下的关键。
第二天一早,李雪醒了。她看着田羽,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我……我昨天怎么了?”
“你发了高烧,胡言乱语了一阵,”田羽没有说实话,“现在好多了吗?”
李雪点了点头,坐起身:“好多了,就是头还有点疼。”
“我们今天就离开这里,”田羽说,“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李雪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
她似乎忘了昨天发生的事,又或者,是不敢记得。田羽收拾好东西,背着布囊,牵着李雪的手,走出了玄真观。老道站在观门前,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被浓雾吞没。
山道上,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三尺。田羽牵着李雪的手,一步步往前走,手里的桃木枝紧紧攥着。他能感觉到,李雪的手很凉,而且一直在轻微地颤抖。
“别怕,很快就到了。”田羽轻声安慰。
李雪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田羽:“你叫什么名字?”
“田羽。”
“田羽……”李雪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快得让人抓不住,“我记住了。”
田羽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总觉得,这次带李雪回长老门,或许不是一件好事。但他没有选择——这是炉主的命令,也是他作为长老门方士的使命。
雾气中,两人的身影慢慢远去,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飘落的银杏叶覆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而玄真观的丹房里,那只倒在地上的丹炉,炉口的裂缝里,正缓缓渗出黑色的液体,在地面上汇成一个诡异的符号——那是三尸神的图腾,也是“献祭”的开端。
田羽不知道,他牵着的,不仅是一个“三尸容器”,更是一个即将颠覆整个纪元的疯癫灵魂。而他在李雪眉心留下的桃木枝印记,将会成为百年后,两个灵魂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重逢的伏笔。
李雪被田羽带回道教长老门后,沦为三尸神残魂的“活鼎炉”,日日承受炼魂之痛。数年后,她趁长老门内乱,携半卷《黄粱梦》手稿出逃,为求长生、摆脱“容器”宿命,孤身潜入敦煌莫高窟,盗取了唐代菩萨琉璃目,以秘术嵌于左眼。琉璃目蕴含上古阴力,不仅让她获得“窥破虚妄”的能力,更意外掩盖了体内的三尸气息。
与此同时,田羽因“丢失容器”被贬,多年来一直暗中追查李雪下落。他在敦煌追查一桩文物失窃案时,偶然发现琉璃目失窃的痕迹,通过现场残留的阴力与《黄粱梦》残页,认出这是李雪的手笔。更让他心惊的是,琉璃目与李雪的“献祭体质”产生了诡异共鸣——她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容器”,反而能借助琉璃目,反向吸收阴力为己用。田羽虽未当场现身,却在李雪离去的石墙上,刻下了只有两人能看懂的“尸玉符文”,既是提醒,也是对当年未尽之缘的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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