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声沉闷地敲过三响，像是疲惫更夫无力的叹息，艰难地穿透雁翎关凛冽如刀的朔风。
关外是连绵的黑暗与风沙，关内，都护府文书值房的纸窗上，冰裂纹路早已被层层叠叠的霜花糊满，映着屋内唯一一盏跳动的烛火。
青玉台面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沉稳而飞快地蘸取一种色泽幽蓝、泛着奇特光泽的墨汁，在公文附录空白处细细勾勒。
墨迹初显深色又迅速淡去，几近于无。
此乃顾晚卿依古方秘制的“隐痕墨”，书写时无色，需以特制药液熏蒸方能显形。
顾晚卿垂眸，目光清冷如冰，落在摊开的陈旧账册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完美地掩去眸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
七年了，从朱雀大街顾家满门被诬通敌、血染阶庭的那一日，到这片苦寒之地的冰霜，她忍辱负重，凭借一手伪造文书和精算账目的本事，潜入这雁翎关都护府，从一个最低等的文书吏做起，直至成为能接触核心档案的掌籍。
一切，只为查清当年构陷的真相，为家族昭雪。
“顾掌籍……”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值房内近乎凝固的寂静，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居高临下的威压。
都尉赵崇山掀开厚重的虎皮大氅，内里的玄铁甲胄在烛光下反射出冰冷坚硬的光泽。
他魁梧如山的身形几乎挡住了大半个门框，带来的寒气让烛火都为之摇曳。
玄铁护腕随着他的动作，“砰”一声重重砸在紫檀木桌案边缘，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颤动，一方砚台里的墨汁也漾起了涟漪。
“莫不是连日操劳，算错了数？咸临五年的戍边军籍册记录明明减员七百，为何军粮支出账目上，反而多支了两千石粟米？这笔账，你今天若是对不上，哼……”
赵崇山像一头审视猎物的猛虎，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罪臣之女。能在这边陲之地苟活已是恩典，竟还敢触碰军粮这等敏感账目？是谁给她的胆子？
顾晚卿并未立即抬头，仿佛那声足以让普通小吏吓破胆的巨响只是蚊蚋之声。
顾晚卿的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叩击着紫檀算框上冰凉的铜星，那节奏奇特，若有熟知《九章算术》之人在场，或能听出那正暗合着“平粜法”第三式的推演节奏。
窗外，忽有鸽哨尖锐划破夜空，一只灰鸽如幽灵般掠过泼墨似的天际，投向都护府深处。
值房内一切如常，但桌案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无声滑开。
这是《山河社稷图》残卷，她父亲，前任御史大夫顾昀，在七年前殒命诏狱的前夜，拼死藏于御史台狴犴雕像眼中的绝密。
它记录的，远非寻常山河地貌。为得到它，顾家付出了满门抄斩的代价。这是她复仇的唯一火种。
“赵都尉……”她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甚至带着一丝文书吏特有的刻板。
“您说的减员，是常态编制，但您可能忘了，壬子年秋，突厥游骑骚扰频繁，为紧急加固三座烽火台，经兵部核准，特事特办，征调民夫九千人，耗时两月有余。按《大朔徭役律》第三章第五条，‘战时或紧急状态下征调民夫，一应口粮补给，优先从就近戍边军粮中划拨，事毕由户部稽核补偿’。这笔高达两千石的补偿粮，户部至今未拨付，但支出，却早已白纸黑字记在了咸临五年的账上。”
顾晚卿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赵崇山，不闪不避，“下官可需现在就去架阁库，将当年的调令文书和律法原文找出来，供都尉详查？”她甚至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崇山脸色微变，脸颊旁的横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小小的簿籍吏竟如此熟悉繁琐的律法条文和陈年旧事，且时间、事件、人数、条款引用得精准无比，滴水不漏。
赵崇山鹰隼般的目光狠狠扫过她寡淡平静的脸庞，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慌乱，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这女人，绝非普通吏员！他心中警铃大作，杀意悄然升腾。
他冷哼一声，突然逼近一步，腰间的弯刀刀鞘“恰好”重重擦过顾晚卿腰间悬挂的代表最低级文官身份的银鱼袋，带着十足的羞辱与威胁意味。
“好一口伶牙俐齿。顾掌籍不愧是顾御史的千金，家学渊源啊。”他话语恶毒，像是在用刀慢条斯理地凌迟猎物。
“听闻七年前顾家灭门那日，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缝里的血，用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暴雨冲刷都没能褪尽颜色呢，啧啧……”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对方的表情，“不知顾御史在天之灵，若知道他的独生女，如今沦落在这苦寒边塞，做个连品级都不入的簿籍小吏，终日与算盘账册为伍，会是何等痛心疾首？哦，对了，顾家……好像至今还未平反吧？这罪臣之后的名头，可是要背一辈子了。”
顾晚卿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但面上依旧无波无澜。父亲、兄长、母亲、族人的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带来的不是脆弱，而是更加冰冷刺骨的坚定与恨意。她不能倒，绝不能。
“赵都尉说差了。”顾晚卿忽地展开手边另一卷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看似平常的泛黄文牒，动作轻巧地将其迎向跳动的烛火。
天光已尽，但昏黄的烛光穿透那薄如蝉翼的纸背，竟隐隐显出一片繁复而精致的赭色暗纹印记——那是军器监最高级别的防伪暗记，寻常人根本无从得知，更别说仿造！
“下官近日整理旧档，倒是偶然发现一桩趣事，正好可向都尉请教。永昌元年，您时任骁骑尉，奉旨押运二十门新铸神机炮往北境。军器监的存档记录清晰，出库数目、编号，确是二十门无误，掌库主事画押俱全。但奇怪的是……”
顾晚卿语气微顿，骤然刺向赵崇山那双闪过一丝惊惶的眼睛。
“同期，河西大营接收档案的记录副本上，却白纸黑字写着——接收神机炮，二十三门。编号清晰，接收将领印信俱全。多出的这三门……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从地底涌出？都尉当年亲自押运，想必……清楚得很吧？”
更漏中的最后一滴沙悄然滴落，发出极轻微的“嗒”声。赵崇山的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变得阴晴不定，青白交错，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赵崇山猛地出手，欲擒拿她手腕。顾晚卿早有防备，侧身闪避，袖中一撮特制的迷眼灰粉撒出，趁赵崇山视线受阻的瞬间，她迅速将桌上一卷已用隐痕墨记录下赵崇山贪墨军粮、勾结外敌证据的羊皮纸卷塞入怀中，同时踢翻灯台！
灯火骤灭，值房陷入黑暗。
“来人！抓住她！”赵崇山的怒吼声中，顾晚卿凭借对房内布局的熟悉，投入外面呼啸的风雪与夜色之中。身后，侍卫的脚步声与呵斥声迅速逼近。
她怀中的证据滚烫，那是她七年来心血的结晶，亦是催命的符咒。
赵崇山既已撕破脸，必布下天罗地网。雁翎关，再无她容身之处。
黑暗浓稠如墨，危机四伏，冰冷的杀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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