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一头永不疲倦的巨兽,在漆黑的林间咆哮,枯枝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哀鸣,积雪不时从不堪重负的树梢砸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晚卿搀扶着祁砚之,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肯屈服的意志强撑着。
左肩的箭伤在寒冷和剧烈的运动下,灼痛感一阵强过一阵,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不断烙烫。
祁砚之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他虽极力配合,试图自己用力,但腹部的重伤和失血过多让他步履蹒跚,呼吸粗重而急促,喷出的白气在严寒中瞬间凝结。
身后的追兵呼喝声、犬吠声并未远离,火把的光亮在密林缝隙间忽隐忽现,如同索命的鬼火。赵崇山显然下了死命令,不将他们擒杀绝不罢休。
“不能再沿着直线跑了……”祁砚之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经验,“他们有猎犬,很快会追上,往……往左侧陡坡下,那边有条废弃的猎道,或许能暂时避开……”
顾晚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整方向,奋力支撑着祁砚之转向左侧。
果然,拨开一片被积雪覆盖的茂密枯灌木后,脚下出现了一条狭窄小径,陡峭地向下延伸。
小径湿滑异常,两人几次险些滑倒,全靠互相扶持和抓住旁边的树干才稳住身形。
“前面有个山洞……”祁砚之指向不远处的山壁。
两人几乎是滚爬着挪进了山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但进去后内部却稍显开阔,约莫能容纳四五人避身。
洞内空气冰冷潮湿,夹杂着泥土和枯叶**的气息,但总算隔绝了外面刀割般的寒风和漫天飞雪。
顾晚卿将祁砚之小心地安置在洞壁旁相对干燥的地方,自己则脱力地靠在另一边,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刺痛的清醒。
她迅速检查了一下怀中的羊皮纸卷和那份复刻的薄绢,确认它们安然无恙,这才稍稍安心。
祁砚之的状况却很不好,长时间的奔逃和剧烈运动加剧了他的伤势,腹部的包扎早已被鲜血重新浸透。
他脸色苍白,嘴唇泛着青紫,气息愈发微弱。
顾晚卿心知不妙,若再不妥善处理伤口,祁砚之恐怕撑不到京城。
她挣扎着起身,凑近洞口,借着一丝微光,撕下自己棉袍内里相对干净些的布料,又抓了几把洞口干净的新雪。
回到祁砚之身边,她轻声道:“将军,得罪了,必须重新包扎。”
祁砚之微微睁开眼,点了点头,眼神已有些涣散,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克制。
顾晚卿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被血糊住的布条。
伤口比她想象的更严重,皮肉外翻,边缘泛着不祥的黑紫色,显然毒性未清,且已有轻微化脓的迹象。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药物,感染几乎是致命的。
她用雪水仔细清理伤口,冰冷的雪水触到伤口,祁砚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依旧无声。
顾晚卿将自己仅存的一点金疮药再次撒上,然后用新布条重新紧紧包扎,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
“水……”祁砚之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顾晚卿连忙用一片较大的干净树叶,卷成漏斗状,接了少许洞口干净的积雪,用手心的温度慢慢焐化,一点点滴入祁砚之口中。
冰凉的雪水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祁砚之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丝。他目光落在一直紧握的铜管上,挣扎着想要将其打开。“密报必须……尽快确认内容……”
“将军,我来。”顾晚卿接过铜管。
铜管入手冰冷沉重,封口的暗红色火漆依旧完好,她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将火漆剥落,露出里面的塞子,拔出塞子,里面是一卷质地紧密、略显厚实的楮皮纸军报。
然而,当她将军报展开时,心却猛地一沉。
军报显然在之前的逃亡中沾了雪水,虽然此刻已被祁砚之的体温烘得半干,但上面书写的墨迹已经大面积晕染开,许多关键的字句模糊成一团,难以辨认。
尤其是记录具体时间、地点、人物和罪证的关键部分,几乎成了一片混沌的墨团。
“怎么会……”顾晚卿脸色微变。这封用性命护住的密报,若内容无法识别,其价值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因信息不全而无法取信于朝廷。
祁砚之也看到了军报上的状况,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与焦灼。“定是坠马落水时浸湿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难道部下的牺牲,自己的拼死挣扎,最终换来的是一卷无用的废纸?
顾晚卿凝神看着那模糊的字迹,秀眉微蹙,寻常墨迹遇水晕染,几乎无法挽回。
但顾晚卿自幼随父亲钻研古籍杂学,对笔墨纸砚的特性极为熟悉,尤其是她擅长的“隐痕墨”,其原理在于墨中成分与空气或特定药液发生反应而显色或隐色。
“或许……并非全无办法。”顾晚卿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祁砚之倏然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顾姑娘有办法修复?”
“不敢说十足把握,但可一试。”顾晚卿解释道,“寻常墨迹以炭黑为主,遇水即散,难以复原。但军情急报所用之墨,为求速干和防伪,常会添加些许胶质或特殊矿物,晕染后,墨中成分其实仍附着于纸纤维之上,只是肉眼难辨。”
她拿起那张薄绢,“或许……我们可以逆向而行。”
“逆向而行?”祁砚之有些不解。
“正是。”顾晚卿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若能找到一种物质,可以与晕染的军报墨迹中残留的某些成分发生反应,使其颜色加深、重新凝聚,或许能让模糊的字迹暂时变得清晰可辨。这需要知道军报用墨的大致成分,并且找到合适的显影剂。”
她看向祁砚之:“将军久在军中,可知这类紧急军报通常用何种墨锭?”
祁砚之凝神回想,片刻后道:“边军紧急文书,为图方便耐用,多用松烟墨混合少许牛皮胶及石矾制成,色浓且干得快。”
“松烟墨、牛皮胶、石矾……”顾晚卿喃喃重复,脑中飞速搜索着相关的药石知识。松烟墨主料是松木燃烧的烟炱,牛皮胶是动物蛋白,石矾则是矿物明矾,能与这些成分产生明显颜色反应的……
她目光扫过山洞,最终落在洞壁某些潮湿处凝结的、黄褐色的天然结晶物上。“有了!是‘五倍子’!五倍子所含的单宁酸,与铁盐反应可生成深色沉淀,常用于染黑。而石矾在水中会水解产生微弱酸性,或许能促进单宁酸与墨中可能存在的极微量铁元素反应,加深颜色。更重要的是,单宁酸与牛皮胶结合也能产生鞣制效应,颜色变深!”
理论可行,但需要实践。顾晚卿对祁砚之说:“将军,我需要找到五倍子(一种虫瘿,多生于盐肤木上),还需要一些富含铁质的物品,比如锈铁片,或者含有铁锈的泥土。另外,需要一个小容器来捣碎和混合药液。”
祁砚之听懂了她的计划,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强撑着坐直身体:“五倍子,这季节枯枝上或有余留,我的匕首可以提取铁锈。”
他艰难地抽出腰间那柄短刃,刃身靠近刀柄处确实有些许锈迹,“至于容器……”他目光扫视山洞,捡起一块略带凹陷的石头,“这个……可否?”
“可以!”顾晚卿接过匕首和石头,心中有了计较。“将军,你伤势重,在此歇息,我出去寻找五倍子,很快回来。”
“小心,外面可能还有巡哨!”祁砚之叮嘱道,眼中流露出担忧。让一个受伤的女子在风雪夜独自外出觅物,他心中充满愧疚,但此刻自己确实是累赘。
顾晚卿点点头,将祁砚之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毅然钻出了山洞。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丛几乎被积雪完全覆盖的灌木根部,她发现了几个干瘪发黑、状似小瘤子的东西——正是越冬残留的五倍子!她小心翼翼地采集了几个,又就近挖取了一些颜色发红、可能富含铁锈的泥土。
回到山洞时,她浑身几乎冻僵,睫毛上都结了冰霜。
祁砚之一直紧张地注视着洞口,见她平安归来,明显松了口气。
顾晚卿顾不上休息,立刻投入“制药”工作,她用石头将干硬的五倍子砸碎,研磨成粗粉,又刮下匕首上的铁锈,与那些红土混合,加入少量积雪,在石头的凹陷处慢慢研磨、搅拌,得到一小滩浑浊的、颜色深褐的浆液。
过程并不顺利,比例需要不断调整,浆液要么太稠,要么太稀。
祁砚之虽帮不上忙,但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顾晚卿忙碌的身影。洞内光线昏暗,只有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弱白光,映照着她专注而沉静的侧脸。鼻尖冻得通红,额发被汗水沾湿贴在皮肤上,明明狼狈不堪,却有一种惊人的坚韧和智慧之美。
几次失败后,顾晚卿终于调配出浓度合适的浆液,她用小布条蘸取少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军报一片模糊的墨迹边缘做试验。
两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那片区域。
片刻之后,奇迹发生了。原本晕散开、淡灰色的墨迹,在药液作用下,颜色开始逐渐加深,向中心凝聚,虽然无法完全恢复如初,但原本模糊难辨的笔画轮廓,竟然真的变得清晰了不少!
“成功了!”顾晚卿眼中闪过难以抑制的喜悦,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祁砚之亦是精神大振,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血色。“顾姑娘……真乃神技!”
顾晚卿不敢耽搁,立刻开始对整份军报进行小心翼翼的“修复”。她动作轻柔而精准,用自制的简陋“毛笔”蘸取药液,一点点地描过那些模糊的字迹。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和眼力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祁砚之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因紧张而抿紧的唇,还有那不时因伤口疼痛而轻轻吸气的声音,都一丝不落地映入他的眼底。
七年来,他见惯了沙场的铁血与残酷,心早已磨砺得如同玄铁般坚硬。但此刻,看着这个背负血海深仇、身处绝境却依然冷静坚韧、展现出惊人才智的女子,他心中某处坚硬的外壳,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种混合着敬佩、怜惜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滋生。
顾晚卿不再是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罪臣之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智慧勇敢、让他无法不动容的鲜活存在。
而顾晚卿在全神贯注修复军报的间隙,偶尔抬眼,总能对上祁砚之那双深邃的眼眸。
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的纯粹审视和戒备,而是多了几分复杂的东西,有关切,有信任,还有一种她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暖与支撑。
每一次目光相接,都让她心头微颤,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悄然流淌,冲淡了长久以来的孤独与寒冷。
祁砚之沉默的陪伴,强忍伤痛的不发一言,都化作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继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军报上关键部分的字迹大多得以重现。
内容触目惊心,详细记录了赵崇山与突厥某部族首领的密使往来信件内容、计划假扮马匪袭击粮仓的时间地点、以及军中可能的内应名单!
“将军,你看!”顾晚卿将修复后的军报递到祁砚之面前。
祁砚之仔细阅看,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眼中怒火与杀意交织。“果然……狼子野心!若非此报,边关危矣!”
证据得以保全,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共同的危险,共同的目标,以及刚才默契的配合与成功的喜悦,无形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山洞外风雪依旧,但洞内那小小的火堆,却仿佛带来了些许暖意。
祁砚之看着顾晚卿疲惫却明亮的眼睛,郑重道:“顾姑娘,此番多亏有你。若非你的奇术,这封密报便毁了,祁某感激不尽。”
顾晚卿微微摇头,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将军言重了,晚卿亦是为了替家族昭雪。你我如今是同舟共济,不必言谢。”
她顿了顿,看向洞外渐弱的风雪,“天快亮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将军的伤势可还撑得住?”
祁砚之尝试运转了一下内力,虽然虚弱但比之前好了些许。“无妨,还可支撑。接下来如何行事,听顾姑娘安排。”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顾晚卿视作了可以托付性命和重任的伙伴,而不仅仅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
顾晚卿沉吟片刻道:“赵崇山必定在各处要道设卡盘查,我们不宜再走官道,我知道一条隐秘的小路,可绕过关卡,直通邻州,虽然难行但较为安全,到了邻州再设法寻找可靠的驿站或旧部,将消息送往京城。”
“好,就依姑娘之计。”祁砚之点头同意。
休整片刻,天色微明,风雪渐息。两人熄灭篝火,仔细掩盖痕迹,互相搀扶着,再次踏上了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征途。
一场更大的风暴,已悄然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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