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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世纪末之开端

崇拜这寒冷这黑暗而可怕的灾难吧!

扫视整个大地:

你实在什么也不是,

大可以平静地死去。

——布莱希特《感恩节的大赞美诗》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日,上午九点。

虽然名义上是联合国大会,实际上受到邀请且到场的只不过是几个国际组织的代表成员国: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前南斯拉夫成员国。至于最后一个「组织」如何能与前面几个相提并论,那与这次会议所要探讨的主题相关。

俄罗斯国家意志体伊凡·伊凡涅维奇·斯米尔诺夫[ИванИваневичСмирнов]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他进门时所有人已全部落座。倒不是伊凡喜欢迟到,他只是喜欢在美国国家意志体阿梅里卡斯·华盛顿[Americas Washington]所主导的会议上迟到。伊凡准备落座的时候感觉像有蚊虫在叮咬自己,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德拉吉沙在用他那只琥珀色的眼睛咬自己,像要把自己的全身都咬个遍。另一只眼睛躲藏在眼罩底下,却也是在咬他。

他——更准确来说是他们——的国家以极其可笑的方式被称作「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谁都知道这个国家跟莫洛斯·绥惠略夫的结局之间的差距只缺少一个有名的苏联笑话。真正握有实权的只是塞尔维亚国家意志体德拉吉沙·特斯拉[ДрагишаТесла]和黑山国家意志体蒂霍米尔·茨恩切维奇[Тихомир Црнчеви??],他们写下名字的一个字母都是在刻下一段墓志铭。

这眼睛叮得伊凡不舒服了,他想开口问德拉吉沙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但当伊凡张口说话前德拉吉沙就松开了他,低头看那捏在手里的、几乎被揉成厕纸的文件。眼神是移开了,咬痕却留在伊凡·斯米尔诺夫身上,眼睛也黏黏腻腻地粘在脸上,甩也甩不掉。

「瓦尼亚[^1]?」座位在伊凡旁边的中国国家意识体言煌[Yan Huang]见他迟迟未落座,于是轻声提醒他。

伊凡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也没有追究下去的必要。塞尔维亚,那么小的一个国家,有什么值得他追究的呢?

会议开始。阿梅里卡斯负责发言。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九年之间的罅隙还不至于剪短他的头发,米黄色的齐腰长发被随意地扎成马尾,即使在室内也能感受到似乎有风在拨弄他的头发,再加上比晴天还清澈透亮的眼睛,要是皮肤再白一点,就更像是哪个人类的心上人了。长头发真好,留到腰际的长发更好,能将不管什么人都显得温顺无辜,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也能让人联想一句带有歧视性的俗语:头发长,见识短。这更凸显出了他的温顺、他的柔软。长头发真好。

阿梅里卡斯走上台,环视台下。等等,他发现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在这里,而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没有出现。就在第一排,那象征着「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背后。阿梅里卡斯于是问:「怎么是你?法国代表呢?」

「自由、平等、博爱」的背后,坐着那个错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金发人——也就是欧盟,只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像在说「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啊」;「自由、平等、博爱」的旁边,英国国家意志体爱德华·温莎[Edward Windsor]只是低头翻看手里的文件,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知道亦或是没听见;只有「自由、平等、博爱」背后的背后,象征「严谨、火焰、真理」的旗帜的背后,德国国家意志体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Karl Brahms-Deutsch]带着他那副标志性的微笑,摊开手,舌头弹跳起来,从上下唇之间蹦出一个法语词:「Révolution[^2].」

让德国人说法语简直就是一场火星撞地球式的灾难,但阿梅里卡斯·华盛顿的母语不是法语,在场的人也没有谁的母语是法语,于是这场灾难就这样被巧妙地忽视了。阿梅里卡斯只是翻了个白眼,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控全局了。「我就知道。」这句话也充满了美国人特有的自信。

「接下来就南斯拉夫国家意志体仄黎米尔·尤戈·铁托[Желимир ??угоТито]失踪一事作详细报告。」这场会议终于进入它本来的正题,「虽然在场的各位都已了解事件的详细经过,但就程序性而言,我有再复述一次的必要:

「欧洲中部夏令时间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五日,仄黎米尔·尤戈·铁托被确认为失踪,距今已有四十六天。中途曾检测到其有三次意志活动:一九九九年四月一日,确认失踪后第一次检测到其意志活动,地点萨拉热窝;四月二十三日,第二次,地点圣彼得堡;五月九日,也就是昨天,第三次,地点鄂木斯克。

「以上地点均已经过调查,除了第一次,在萨拉热窝的拉丁桥附近,发现一把有意志活动痕迹残留的、印有『L.GASSER WIEN』字样的加瑟M1870转轮手枪以外,其余地点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我有问题。」一个词非常不适宜地打断阿梅里卡斯的报告。阿梅里卡斯很不爽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发现是卡尔举起了手。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但之前又没机会问,所以只好在这时候提出来喽……」卡尔眯了眯眼,双手抱胸,靠在座背上,「为何会认为转轮手枪是有关于仄黎米尔的线索?如果是我,我会认为这只是一百年前的古董,仅此而已。」

「很简单,」阿梅里卡斯还因为卡尔打断了他的讲话而生气,于是没好气地回答,「正因为是『古董』,它才如此值得注意。首先加瑟M1870本身的型号就已经非常古老,一战后就差不多退出历史舞台了,按理说市面上早就不应该生产这样的手枪,光凭这一点就值得引起注意。而且——经过后续调查,我们发现它很新,就像刚生产出来不久,甚至居然还有使用过的痕迹。」

「加瑟M1870,」蒂霍米尔像是被这个名字触动到了,「会不会是现代人刻意仿古?」

「有这种可能,但——我认为不是。研究人员已经确认过,这把手枪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工艺的痕迹。」

「难道你想说这把手枪是从一百年前穿越过来的吗?」言煌很不客气地问道。

「有可能哦——言先生。」反驳言煌的不是阿梅里卡斯·华盛顿,而是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他仍然很轻松地靠着座背,像是他只是参观而不是参与这场会议一样。

言煌倒是没想到会是卡尔说出这种话,明明他刚刚还稍微质疑过阿梅里卡斯。哦,「严谨、火焰、真理」的德国人。但言煌的脸上依然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我希望是拿出证据说服我,而不是荒谬的科幻小说式的猜测。」

「既然手枪上印有Wien[^3],那末是否让奥托·歌德贝格参与调查会更好?」克罗地亚国家意志体亚德兰科·海盖杜希奇[Jadranko Hegedu?i?]突然开口。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阿梅里卡斯停顿了一下,像演奏到一个休止符。他转向聚集着欧盟成员国的方向,说:「但这几天我一直联系不上他。」

演奏戛然而止,就像演出过程中一位小提琴手不小心拉断了弦,整场演奏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停顿而功亏一篑。在场的大部分国家意志体都看向了欧盟。

欧盟看着他们,眼睛张得大到似乎要夺眶而出。他说:「诶,因为奥托的手机掉河里了啊,你们居然都不知道吗?」

「什么?」阿梅里卡斯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是啊!就在几天前,他跟我们说,当时他正坐船横渡多瑙河,站在甲板上看风景。结果当他准备将手抽出来扶拦杆的时候,手机也被带出来,掉河里了。他还因为这件事鬼哭狼嚎了几天,说他可是斥巨资买了最新款的诺基亚,伊什特万都被吵得差点打他了。」欧盟将此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好似当事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真的?」

「不信你问他们。」欧盟指了指身后的欧盟成员国们。

阿梅里卡斯的视线转向其他欧盟成员国,准备做些鸡蛋里挑骨头的事。可是他只能看到,爱德华·温莎只是低头捂着下半张脸,但从面部肌肉运动来看也不难看出他是在憋笑;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依然保持着像是画在脸上一样的标志性微笑;意大利国家意志体福斯蒂诺·伽利莱[Faustino Galilei]就切切实实地笑出声来,他说:「我说阿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奥托会干出来的事吗?」

……确实,从理性角度出发,这种事奥托真的会干得出来。

但阿梅里卡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又说:「说起来,我也确实很长时间没见到过奥托了。」

「你平常又不怎么找他。」欧盟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总能让人想起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用「笑」这个饱含善意的动作掩藏所有事实,「笑」在他们脸上是一扇紧闭的门,门的作用不是保护**而是为了不让里面的东西走出来。「无论是欧洲还是北约的事,你总优先选择找爱德华、弗朗索瓦或卡尔。奥地利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奥托在你心里的优先权早就排到十多名开外了。毕竟——奥地利,那么小的一个国家,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呢?」

伊凡·斯米尔诺夫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指甲轻轻地抠了一下,粘在身上的琥珀色或者银色的眼睛也钻进了体内。

阿梅里卡斯想不出来什么反驳的理由。欧盟说的是事实,若不是那把可能来自一百年前的加瑟M1870转轮手枪,又有谁会想起奥地利国家意志体奥托·歌德贝格[Otto Goldberg]?

可是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像弹钢琴不小心弹高了一个音调。阿梅里卡斯反而希望此时「法国代表」在场了,至少他说话时的语气语调还能稍微打消一点阿梅里卡斯·华盛顿的忧虑。「自由、平等、博爱」!

卡尔像是看出阿梅里卡斯的犹豫不决,便如站在舞台上的戏剧演员说道,动作和台词的夸张都是为了能让后方的观众也能看得清楚:「华盛顿先生,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你可不能不相信欧盟说的话!你看她,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多么——」

「你别说话了。」阿梅里卡斯直接毫不客气地掐断卡尔越说越来劲的话头,这让他更烦闷了。好吧,他确实更加希望「法国代表」在场了,毕竟卡尔的嘴可是真贱呐。

「那末先暂时把手枪的事放在一边。」乐谱被翻过一页,开始下一小节的演奏。阿梅里卡斯的声音突然坚定了许多,像敲下一个重音:「关于仄黎米尔本人的意志活动,除了第一次被发现在萨拉热窝,其余两次的意志活动都被发现在俄罗斯境内——俄罗斯代表,伊凡·斯米尔诺夫,你恐怕得要对此作个解释。」

噢,原来是找到开刀对象了啊。伊凡想。但他也不慌张,只是懒洋洋地说:「确实如此。但对于仄黎米尔本人的踪迹,我一概不知。」

理所当然的,阿梅里卡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张开口,准备发出第一个音节,就像文章排版时需要把首字母放大到两排,却被一句非英文更非拉丁字母的句子打断了:「我有异议。」

「如何证明这些信息全部真实无误?」本来应该是今天这场会议的重要人物,却一直一言不发的德拉吉沙·特斯拉终于抬起头,藏在缕缕黑发下的琥珀色眼睛死死抓住阿梅里卡斯·华盛顿。他终于开始捋平手中几乎被揉成厕纸的文件,像在给一只猫梳毛。「这些调查几乎全都由北约成员国主导。鉴于北约此前未经联合国批准就对我国领土进行轰炸,再加上仄黎米尔又是在北约进行轰炸后第二天被确认失踪……我有理由对调查结果的真实性提出质疑。」

「德拉吉沙……」蒂霍米尔小声说。

阿梅里卡斯倒是很不屑地轻哼一声。永远自信的美国人,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怎么,难道你觉得是北约绑架了仄黎米尔吗?」

「我也赞同这个质疑。」言煌也不再碍着面子,他把文件扔在桌上,但脸上依然充满笑意。「笑」这个表情在言煌这里向来表达很多种含义,包括喜悦之外的各种情绪。「调查过程大部分由北约所主导,其他国际组织的作用微乎其微。就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手枪型号、以及第三次意志活动的情况。除非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我也会一直对这些调查结果提出质疑。」「如果你还是对三天前的事[^4]耿耿于怀,我也可以在这里向你道歉。」「这是两码事。你是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死缠烂打的小人吗?」

「看来北约确实不太受欢迎呢。」卡尔倒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仿佛他自己并不是北约的一员似的。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的笑容的含义没有言煌的那么丰富,在他这里,「笑」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导向同一种结果:因为他觉得好玩。卡尔高举起右手,挥了挥,像是上课积极的学生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如果是以欧安组织的名义呢?这样我就可以提供人证哦。」

「信你我还不如信弗朗索瓦·戴高乐。」德拉吉沙毫不留情地驳斥。卡尔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清楚得很。

「哎呀,原来弗朗的人气这么高的嘛?他只不过是缺席这场会议而已,你们就这么想他?当年我可是苦苦等他等过六个多月[^5]呢。回去之后我一定告诉他他有多么受人爱戴。」卡尔完全没有被驳斥的愤怒,只是仍然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话题如枝丫般发散,反而让德拉吉沙一拳打在棉花上。

「……」德拉吉沙也开始觉得「法国代表」没参与这场会议就是个错误。

「……卡尔,我也觉得你还是少说点话比较好。」欧盟也忍不住轻声提醒道。

「质疑?质疑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不用过脑子的。」亚德兰科只是抠着手指甲,语气却很明显是冲着德拉吉沙来的,「既然不相信他们的调查结果,为什么不自己去查?」

就像一只手伸进会议室,嚓地一下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爆炸了。「亚德兰科·海盖杜希奇!」德拉吉沙一拳砸在桌上,像要砸出一个火山口,桌上的文件都要被卷进去烧成一只只黑蝙蝠。他噌地站起,椅脚和地面的摩擦发出难听的滋啦声,冲着亚德兰科:「你这个南斯拉夫的叛徒!仄黎米尔变成这样、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肯定跟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有什么资格插手这件事?」

亚德兰科也不甘示弱,也猛地一捶桌子站起:「怎么你说得就像我也成为幕后主使了?噢,因为我是『叛徒』是吧?你以为你有多无辜?好好收起你那大塞尔维亚主义吧。你问蒂霍米尔,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很受欢迎吧?」

「德拉吉沙!」蒂霍米尔抓住德拉吉沙的手臂,试图把他拉回座位上。

「冷静,冷静。」波黑国家意志体兹拉坦·□□里奇[Zlatan Valteri??]也赶忙拉着亚德兰科劝架。

而座位在德拉吉沙和亚德兰科中间的斯洛文尼亚国家意志体奇托米尔·普列舍仁[??rtomir Pre??eren]只是趴在桌上,手中的文件则被用来护住头部:「两位、两位,打架不要打到我……」

「够了!」

阿梅里卡斯·华盛顿重重一拍桌子,足以震到整个会议室连沉默都掷地有声。他再次环视台下:「不就是想要证据吗?行,我当然有。鉴于调查的机密性,我只能同意让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来进行确认。」

「仄黎米尔作为南斯拉夫国家意志体,他的失踪事关南斯拉夫全体人民,凭什么我不能参与确认?」德拉吉沙很明显还没有消气,冲着阿梅里卡斯大声喊。他仍然站着。

「我已经说了,事关机密……」

「得了吧,阿梅。」爱德华·温莎终于说了他在这场会议上的第一句话,虽然是一边收拾文件一边说的,「这件事到底机密性在哪里你清楚得很。如果你不首先松口的话,他们也是不会松口的。」

阿梅里卡斯沉默了几秒,然后狠狠瞪了一眼德拉吉沙:「行,破例加上你们两个。」

然而卡尔又高高地挥了挥手:「弗朗索瓦·戴高乐不在,我能代替他行使常任理事国的权利吗?」

「不行。」阿梅里卡斯非常果断地拒绝了。

「诶,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哦。」卡尔摊开手,「我替弗朗去了,后来能不能把信息准确传递给他,那就全是我的责任了。你不同意我去,万一弗朗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那你可就遭老罪咯。你该不会以为爱德华能乖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弗朗索瓦吧?」

「卡尔你是少说一句就贱得慌吗?」爱德华转过头,对卡尔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进行质问。

阿梅里卡斯被卡尔的歪理攻击得没话说,有种被德国人□□的感觉。他只是闭上眼晴,脑中有千百个小人在跳踢踏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行、行……你代替弗朗索瓦去。好了散会!」最后一句语速极快,仿佛是为了不再有像德拉吉沙·特斯拉和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这样的意外情况再次发生。

伊凡·斯米尔诺夫也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他只是不想再撞上某些人。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衣服被勾住,被门把手还是其他的什么,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德拉吉沙·特斯拉的手勾住了自己,琥珀色的眼睛也勾住自己,不让他走。琥珀色或者银色的眼睛连接血管连接神经连接大脑最后连接到心脏,再一把勾出来、扯出来,完成一项蓄意的谋杀未遂。

好奇怪,在伊凡的印象中,德拉吉沙是比他矮的,可现在德拉吉沙站在他面前,他竟发现德拉吉沙的视线跟自己的视线可以组成平行线,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好一会儿伊凡才记起来德拉吉沙本来就跟他一样高,仄黎米尔·尤戈·铁托也比他高,甚至比莫洛斯·绥惠略夫还高。永远高大、坚强、不畏□□的南斯拉夫人。

德拉吉沙用视线将伊凡整个解剖,时间漫长到像一场战争,他终于开口说话:「我们不相信美国人,但我希望你也能拿出让我们相信你的理由。」蒂霍米尔也盯着伊凡。

伊凡看看蒂霍米尔,又看看德拉吉沙。他们可真像要把自己腰斩,一人分食一半。伊凡刚想开口,「我对此事一概不知」还没说出来,德拉吉沙和蒂霍米尔就又松开了他然后离开,去确认阿梅里卡斯所谓的证据。德拉吉沙和蒂霍米尔离开了,可眼睛还留在伊凡体内、伸进他的意志进行监视,监视是为了能在伊凡做出「无法信任」的事情的时候猛地醒悟,在写下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时犹豫。

伊凡望着德拉吉沙和蒂霍米尔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预感:仄黎米尔·尤戈·铁托是在完成一桩死亡。从七八十年前就已经开始。这是一场注定漫长的自杀。

-

阿梅里卡斯·华盛顿错了,「法国代表」弗朗索瓦·戴高乐[Fran??ois de Gaulle]既不是在Révolution也不是在Grève[^6],也并非仅仅是让欧盟代替自己参加会议解释奥托·歌德贝格暂时无法参与调查是因为手机掉多瑙河里了。只是让奥托参与调查仄黎米尔失踪事件本身就是无解,一个数学上的空集,在一个圈上划下一道斜杠——

奥托·歌德贝格失踪了。

就在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奥地利加尔蒂镇突发雪崩,奥托当时正好就在加尔蒂度假,于是他的意志活动就跟那五十七个人一样被深深埋藏在大雪之下,就像大雪只是掩盖他们的思考和未来的一种方式。然而就算过去了这么久,迄今为止寻找到的有关奥托的线索依然廖廖无己,除了偶尔出现的意志活动:第一次四月一日,在萨拉热窝;第二次就在今天,布达佩斯。弗朗索瓦没有去开会的原因正是如此,可他仍没有在布达佩斯寻到任何可能有关奥托的半点踪迹,这让他感到异常烦躁。弗朗索瓦不想让阿梅里卡斯插手这件事,也不想让除了欧洲甚至欧盟的国家意志体来插手这件事,果然「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弗朗索瓦自认为自己就能解决这种事,就算解决不了,也最好别找美国人。正如一句古话所说:「宁信毒蛇,别信犹太人;宁信犹太人,别信希腊人;但永远别信美国人。」[^7]

就在弗朗索瓦望着空空的调查报告一筹莫展时,他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同时一道刻意捏出来的尖细声音从背后响起:「猜——猜——我——是——谁——?」

弗朗索瓦也不磨叽:「三、二——」

「唉,你这人真是开不起玩笑。」卡尔耸耸肩松开了手。他拉过来一张旋转椅坐下:「怎么样?查到些什么了吗?」

弗朗索瓦只是摇摇头。

「阿梅里卡斯倒是说有了点线索。」卡尔双手抱胸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同样空空的天花板,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会议上的内容,「首先——这个你应该知道,那把手枪是印有『L.GASSER WIEN』的加瑟M1870。以及昨天,在鄂木斯克,又有仄黎米尔的意志活动。」

弗朗索瓦只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将要张口说话就被卡尔打断了:「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卡尔摆摆手,「今天会议上欧盟把奥托的事糊弄过去了,不过就现在这种情况——恐怕也应付不了多久了。阿梅里卡斯虽然现在只想着搞俄国人,但也开始在怀疑了。」

弗朗索瓦眉头的褶皱越来越深了。他并非不想帮助参与仄黎米尔失踪事件——虽然这件事本身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但如果会对欧盟造成威胁的话……「加瑟M1870……为什么会牵扯到歌德贝格?」

「你想想,这真的是个巧合吗?」卡尔笑着摊开手,「奥托、仄黎米尔、萨拉热窝、拉丁桥、手枪,这可真是一串容易引起人们一些美妙联想的词语。」

确实,太容易引起联想了。如果只有一两个符合还算是巧合,那末是一连串且极具指代性的事物,就像背熟了字母表,第一个字母的下一个一定是第二个字母一样呢?

「哇,该不会要打三战了吧?」卡尔并不惊慌,相反,他是用欢快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而且还利用旋转椅转起了圈圈。对于卡尔这种反应,弗朗索瓦早就见怪不怪了。以后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一定会因为这些地狱笑话下地狱的。

「噢对了,」卡尔从座椅上弹起来,挺直了背,倒还显得正襟危坐,「弗朗你猜——那把加瑟M1870还特殊在哪里?」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如果我没有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那就全是你的责任。」弗朗索瓦才不吃这一套。

「你这人也真是有够无聊的,你作为法国人怎么会这么无聊?」卡尔只是无可奈何地摊开手。他们俩永远都是这样,永远无法相互理解却永远能将事情继续做下去。「阿梅里卡斯说那把手枪可是崭新的,几乎没有现代工艺的痕迹。考虑到手枪的生产及应用时代……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卡尔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这副名为『卡尔』的身体的记忆里——我相信你的也有,确实存在一个人……不,两个人,在某段时期会随身携带维恩生产的加瑟M1870。」

名为「弗朗索瓦」的身体的记忆也挖掘出来同样的事实: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所说的「两个人」指的是奥托·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Otto Leopold von Habsburg]和哈布斯堡·伊什特万[Habsburg István]。

不、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他们将加瑟M1870随身携带的时候弗朗索瓦还不姓戴高乐,卡尔的全名里还带von,但今年可已经是一九九九年了,加瑟M1870早在一战后就退出历史舞台,「哈布斯堡」一词在如今如此庞大的世界政治经济体系里也早就成了过去的过去式。可现在,奥地利国家意志体奥托·歌德贝格无故失踪,在这个时代早就应该被放入博物馆展览的奥匈帝国的转轮手枪却在此时出现,甚至可以用「崭新」一词来形容它,那只能说明——

「不可能。」弗朗索瓦脱口而出。

「不……没什么不可能的。」卡尔只是笑笑,「你还记得新年那天我给你们说的事吗?既然平行世界的人都能穿越,从过去穿越到未来也未尝不可。」

「我以为你说的只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哦,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件事,毕竟有时候我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但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搞不好奥托和仄黎米尔的事真有什么联系。你也知道他们都曾在同一天出现在萨拉热窝。」

「你的意思是把歌德贝格失踪的事告诉阿梅里卡斯?」

「不然呢?让北约把这两件事联合调查,说不定结果会水落石出得更快。」

「阿梅里卡斯连尤戈的事都调查不出来,你能指望他真的能把歌德贝格找到,而不是趁机给欧盟添乱?欧盟已经有一个爱德华·温莎了。」

「不、不只是阿梅里卡斯。我们不也是北约成员国吗?」

「尤戈出现在鄂木斯克,你也是去开了会才知道的吧?」

「但奥托的事不可能就这么一直瞒下去——」

「砰!」弗朗索瓦猛地站起一拳砸在桌上,仿佛连铺在桌面的A4纸都能被砸出坑来,这样他得低着头才能看到卡尔,有种居高临下之意:「在这方面,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办公室忽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了。弗朗索瓦·戴高乐看着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卡尔·勃拉姆斯-多伊奇看着弗朗索瓦·戴高乐,倒有种心照不宣之意。弗朗索瓦知道在这方面——至少是现在在这方面,就连卡尔也只能听他的,但往以后……弗朗索瓦不敢想也不能想。他明白,无论曾经他们几乎要印着精赤的心——那时候夏尔·戴高乐还在,那时候两德还没合并,那时候站在他面前的人还叫艾维利塔·莱兴贝格[Everett Leichenberg],他们谈着欧洲的团结,然而在大是大非面前依然抵不过阿梅里卡斯·华盛顿或莫洛斯·弗拉基米罗维奇·绥惠略夫[МорозВладимировичШевырёв]的铁幕。如今莫洛斯·绥惠略夫已经死了,他的记忆被他的继承国均分,成为了伊凡·斯米尔诺夫,但他们依然像现在一样互相地看着。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卡尔终于只是耸肩,率先开口了:「好吧!当然是听你的。」随后站起来伸了个腰——虽然对于国家意志体来说,伸腰也是不必要的行为。「但奥托的事终究是瞒不久的,除了阿梅里卡斯这个既爱管闲事又不管事的,德拉吉沙和蒂霍米尔也在看着啊。」但之后,他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笑容蓦地又跃出沉默的悬崖,「啊——毕竟,有谁会在意南斯拉夫呢?」

卡尔走出了办公室,又只留下了弗朗索瓦一个人。弗朗索瓦还未来得及想更多,电子邮件的消息提示音就先跳进他几乎又要陷入烦闷的思维。

弗朗索瓦又坐回桌前,点开邮件,却发现寄信人显示的是奥托·歌德贝格。他还没来得及震惊,就先瞟到了正文:

尊敬的弗朗索瓦·戴高乐先生:

展信佳。本人是奥地利城市意志体维恩。鉴于城市意志体无法直接向别国国家意志体发送邮件,于是出此下策,我家枢机一定会理解的。

我已与匈牙利城市意志体布达佩斯商量了我家枢机失踪一事,既然我家枢机曾出现在布达佩斯,而布达佩斯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恐怕我家枢机失踪一事还有更深层更复杂的原因。他迟迟未出现在我们面前,作为奥地利政治中心,我也不得不为最坏的结局做好打算。

我知道您不选择将此事扩大的难处,福斯蒂诺·伽利莱先生也已经告诉我,仄黎米尔·尤戈·铁托先生的事可能会牵扯到我家枢机,此事关乎欧盟的发展。这一点我也与布达佩斯商量过,我选择将我们具体的想法告知您——最好是当面告知。如果您能同意,那就再好不过了。具体见面的时间地点可以由您决定。

Wien

邮件是用法语写的。天色已经暗到无法看清复印纸上书写的或打印的字迹,但弗朗索瓦依然没有开灯,电脑屏幕的冷光直挺挺地打在他脸上。弗朗索瓦望着电子邮件的落款,不由得再次皱紧了眉头。他回顾过去,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城市意志体这一环。如果奥地利城市意志体维恩愿意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而且……一想到奥地利的城市意志体,弗朗索瓦又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脑中开始浮现维恩优雅的倩影。城市意志体很少单独跟别国国家意志体见面,所以弗朗索瓦过去见到维恩时总看到他毕恭毕敬地跟在奥托身后,不管这个奥托到底姓冯·哈布斯堡还是艾森斯泰因-纳赫还是歌德贝格,倒像跟在丈夫身后出席社交场合的夫人。虽然弗朗索瓦知道国家意志体和城市意志体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外交场合看上去那样,但至少这一点可比巴黎好多了。弗朗索瓦开始想象如果自己失踪了……好吧,他那堆城市意志体的第一要务准会是先庆祝自己终于自由了。但如果是奥地利的城市意志体……

于是弗朗索瓦手摸上键盘,开始敲下第一行。

-TBC-

[^1]: 瓦尼亚:Ваня,伊凡[Иван]的昵称。

[^2]: Révolution:法语「革命」之意。

[^3]: Wien:德语「维也纳」。

[^4]: 三天前的事:指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一事。

[^5]: ……等他等过六个多月:指一九六五年欧共体「空椅子危机」。

[^6]: Grève:法语「罢工」之意。

[^7]: 「宁信毒蛇……但永远别信美国人。」:原句出自乔治·奥威尔《巴黎伦敦落魄记》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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