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由己在大盛的阳光下,抬起头,却不知道要看什么。
她眯起眼,想,她或许只是不想看到玄澄的眼睛吧。她也是无颜面对阿兰父亲的。她没能护好她。在血月宗,阿兰死了,而她却活了下来,活到了现在。
可要说她对玄澄没有一点怨气么?也不是的。若是那日,他与阿兰一道去找小猫,若是他们没有吵架,若是他早些注意到阿兰离家出走了,或许一切便都会有不同。阿兰,还有她自己,她们的今日都会有所不同……
这怨怼不多,但丝丝缕缕不绝,就掩藏在瞬息而变的片片思绪中。
到底是谁该向谁道歉呢?到底是谁做得不对呢?
罢了。
或许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剪不断,理还乱。
“婶……阿兰的母亲……她还好么?”陈由己问。
“……她已亡故了。”
陈由己喉头一紧,有一种猜想占据上风,让她不得安宁。
她清了清嗓子:“……她是怎么……”
“见到我俗家之女的尸身后,她自缢了。”
陈由己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问:“你们……你们没有其他……”孩子么?
玄澄摇头。
陈由己吞下一团空气,直觉腹中不调和,她莫名摇了摇头,问:“在此之前的几年里……”
玄澄微垂眼睑。
玄真道:“师弟于八年之前入佛门。在见到他俗家中那位亡故的小姑娘之前,他确实一直都在找。”
八年多以前,陈芷兰被杀。将尸身的一些线索、痕迹抹去后,血月宗便抛了陈芷兰的尸身。
陈由己回想,当初那断指老妖说是将尸身给陈氏府兵,陈由己心中便疑惑,如此行为不啻于挑衅,陈氏既然至今都在追查陈芷兰下落,那么见到了尸身必然也是要查清真相的。
如今知道了,那断指老妖当初口中的陈氏府兵是假的。既然如此,他们应当是找了个荒僻之所随意便扔下了陈芷兰。这便能解释,何以过了好一段时间陈氏才找到了她的尸身,也确实是由陈氏找到的——因为他们未曾放弃寻找。
陈由己失了声。这样的觉知终是占了上风——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怨、去怪玄澄这老和尚呢?是她自己,眼睁睁看着陈芷兰在她面前被杀,却没能救她。
是她无颜面对她的父母。
“对不起。”陈由己轻声道。
片刻,听得玄澄的声音:“人本也无生亦无形,炁之聚变而得其生与形,人死乃是炁又变化,人之生死也如春秋之四季变化。况且人生在世,苦多也无尽,如今他们身死,入转世,不过是暂离今世苦痛,再于无尽苦痛之中的又一轮回。如来想来,便不必哀毁。”
照泉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玄澄朝照泉安抚地笑了一下,对陈由己道:“施主若是愿意,能否与我讲讲俗世小女的事?”
陈由己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只想将眼中的刺痒消了。可怎么也消不了。
她想,过去的事情再翻出来就像将结痂的伤口重新剖开,不过是再痛一遍罢了,让玄澄痛,也让她自己痛。
这一刻,她似乎竟是有些理解了,那佛教说的人有五蕴,由此升起了贪嗔痴就苦。
她犹豫一瞬,道:“我听得他们都说法师颇有慧根。若法师真的看透了世俗,已然抛却了尘世中事,何必再听我讲这些与法师无关之事?”
玄澄笑了:“那便与施主所知不同,贫僧其实没有慧根。”
陈由己一愣。
玄澄又道:“有没有慧根重要么?一切不过从当下之心罢了。”
陈由己看着玄澄白净的面庞,从中眼角眉梢、额面腮颊之中看到了陈芷兰,有所不同,无处不在。
陈由己垂下眼眸:“法师果真要听么?”
“是。”
陈由己顿了顿,终归道:“那太多了。”
因此,玄澄与玄真三人同行了一日。
陈由己在路上、休憩时候,便将陈芷兰的桩桩件件都说与了玄澄,从她们被人牙子拐了,到陈芷兰被割去了舌头。
一些事情对一个父亲来说太过残忍,可是既然玄澄已经看到陈芷兰的尸首,也该想到诸种。
此后便是蛰伏的那几年,直到血月宗覆灭,最终是不久之前吞月君身死。陈由己没有疏漏,全数说了。
是要让这个出了家、断了红尘事的人,知晓所有,将这些事交还给他自己,此后是将其全数忘了,还是烙在筋骨中,或者全然埋在心底,一切便由他自己定。
这是他该得的。
末了,陈由己又道:“对不起。”顿了一顿,“没有保护好阿兰……眼下是连见芳洲也碎了。”
陈由己回首她所说的种种,如今似乎是一吐为快,不知为何却无比疲累。
她过去曾咽下这些,咽下血月城中红色的月亮,咽下她那日戏弄了陈芷兰而没有与她在结为姊妹的遗憾,咽下她为了活下去而言不由衷。可是所有这咽下的一切,都在她腹中发酵,令她感到体内翻江倒海,不得不吐出来——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了。”陈由己道。
低下眼眸,掩去眼中的灰败。
玄澄叹了一口气,皱起眉道:“你这小囡,说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活着,这就什么都还在,这就是最重要的。”说完,微笑起来,牵走了些许忧郁。
陈由己吸了一口气,眼睛发酸,有些怔忡地看着玄澄,从他剃度之后的模样中看到了过往,不是什么高僧,只是一个父亲。
她想,她怎么还要玄澄把她当小孩一样地安慰。
陈由己于是吸了口气,扯出一个笑:“说的是。”
玄澄道:“小兰身故,往者已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既然与小兰情同姐妹,小兰自然也希望你开心。你该好好的,往后便替小兰去看看没有看过的风景。”
陈由己又道一句:“听法师这样道,我总觉宽心了不少。多谢法师。”
玄澄却点破:“贫僧见施主是强颜欢笑,施主亦不必言不由衷。佛家虽讲求顿悟,然而世上千百部佛经之所以存有,皆是世人多难顿悟之缘故。贫僧的两句话没有能引人顿悟、如此大的威神,只望施主日后思及此事时也能思及贫僧之言,能稍有宽慰便好。”
陈由己咬了唇,不说话。
血月宗破后,她便想着要去苏州,却也不知去了苏州该当如何,可是不去苏州,更是无处可去。
后来她想,去了苏州,便找昭护寺的智严法师寻仇;再后来,她喜欢上玄真,又想以后找一处山灵水秀的地方隐居,是真的开始向往了。
她虽向往,心里却总还有太多事情无法释怀,时不时就会想起。
其间虽有令人留恋之事,然而追忆到最后,都是苦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她对玄澄,一个尝过丧子、失妻,行到山穷水尽处最终遁入空门之人,已决心修学佛法、斩断红尘之人,她对他说了陈芷兰之事。
说完了,却是这样一个失了一身牵挂的人,他来安慰她。他道,让她好好的,日后思及此事的时候希望能稍有宽慰。
小囡……陈由己喃喃咂摸着这个称呼。
是真的把她看作阿兰的姊妹,把她看作孩子了吗?
“你……”陈由己本不想问,眼下却还是问出口,“……怨恨我吗?我没有护好阿兰,眼看着阿兰死了,自己却活下来……”
还有见芳洲,那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也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就连这,她也没保护好。见芳洲中的器魂,也像阿兰一样,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它散了。
“我看着小兰八年,”他说着,露出怀念的和软神色,“从她出生到慢慢长大,我知道小兰,小兰有些冲动任性,像了她母亲,但心却是极好的,她也见不得自己连累别人。若她知道你是因担心她才被人牙子一同拐去,我想……她应当是觉着对不起你的。”
“没有,她没有对不起我,我从来不怨她,我……一直很喜欢她。”
默了片刻,玄澄道:“多谢你,不怨小兰,竭力护着小兰。”他朝陈由己温和地笑笑,“不过贫僧想问施主一个问题。”
“好,你问。”
“有人见一花而嗅,嗅闻之后却面露苦痛之色,施主以为此花之气味是香是恶?”
陈由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悒悒的心绪似乎也被扯去了一片,“不该是香的吧。”她不确定地答。
“施主思及贫僧俗家小女时,似乎总有愁闷不快之色。若兰花芬芳,嗅之何以露出苦痛之色,思之何以触及愁苦之绪?”
陈由己微微睁大了眼睛,是啊,她明明很喜欢她,那么何必说起她便不开心,偏要去一遍遍地想阿兰受苦受难时候的样子,在她的心中再一遍遍地折磨她、折磨自己呢?
玄澄道:“施主听过庄子丧妻之后鼓盆而歌吗?”
“可是,”陈由己道,“若是我与阿兰情同姐妹,她死了,我却忘了她,这……她曾经受了那些苦痛与折磨,我却不去想起,若我总是那样开心,我……”
“施主不敢如此,亦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如此。”
陈由己缓道:“是。”
玄澄道:“古有一小象,情性狂暴难驯,有人生出一计,以木撅钉入地面,再将象用锁链拴在木撅之上。初时,小象竭力挣脱,然而木撅深楔于地底,小象挣脱不得。年深日久,即便小象已成了大象,却已经没有了挣脱意愿,被困在了方寸之间。施主踝间可有锁链与木撅?”
“没有。”
“心间可有?”
陈由己思索少时,点头。
“将你的锁链与木撅拿来,示以贫僧。”
“锁链与木撅在心,拿不出来。”
“既如此,贫僧已帮你解了锁链,拔除木撅。”
“……如何做到的?”
“既是在心,便于心中解开拔除。施主心中既无锁链,亦无木撅,施主便是自由。”
一念被困,一念推门,见门外海阔天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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