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澄道:“有人意欲抓住流水,便伸手入河中,将流水紧握掌中。然而当他从水中伸出手,张开握紧的拳头,发现掌中空无一物,唯有因紧紧握拳而留在掌中的甲印,掌中刺痛。不如当初放任流水而逝,去看水面粼粼波光。”
玄澄见陈由己面上隐约有释然之色,终道:“施主前日用饭之时曾言说,从那日开始便改了脾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施主心结已了,这便是你新的开始。你希望小兰怎么活,今后便该让自己怎么活。”
“谢谢你。”与玄澄分别之时,陈由己看天际高远辽阔,道,“你给阿兰做的笛子,她很喜欢,是她在血月宗最宝贵的东西。她在吹笛的时候,是很开心的。”
继而又说:“她还说要教我吹笛子。虽说那时没能让她教我,我眼下却是会吹了一些。”她摇头笑道,“不过荒腔走板的。”
终究是在分别时吹了一曲。
见芳洲还未修好,用的便是另一把破笛子,与她的曲子正相配。
曲毕,陈由己有些赧然问道:“如何。”
玄真面露难色,照泉皱起眉头,玄澄抚掌赞叹道:“好曲子。”
陈由己有些不可置信,愣了一愣才道:“……出家人不可妄语。”
“曲子的好与坏,虽在技艺,更在听者的心。听者听了此曲,胸中有波澜万丈,或有柔情千种,便是好曲子。”
陈由己笑了,“当初阿兰学吹曲子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夸她的吗?”
她想,她想起阿兰的时候不该总是愁苦忧伤,但这并非代表她从此就要刻意地忘了,从此就再不要想起阿兰了。她与阿兰也有诸多快乐,阿兰过去也有许多好时光,不是么?她从此想起阿兰,便该多想些她的笑。
“施主慧眼如炬。”
“有赖见过阿兰自信的模样,这才推断出来。”
玄澄也笑了。
几人闲话了几句,终归是殊途临别。
陈由己他们要去汴州的净业寺收回最后一处的舍利子,而玄澄还要告知众佛寺圣上灭佛之事。
一声“珍重”,只愿逝者安宁,生者长久。
能长久地共赏一轮明月便是幸事。
夜色下下来,陈由己有些呆愣地看着月亮。
照泉入了眠,或许是见陈由己还没进帐篷睡,玄真轻声掀开了帐篷,坐在陈由己身边,和陈由己隔了约莫一人的距离。
他道:“世间之事,多让人身不由己,又难两全,施主既已尽力,便不必再耿耿于怀。至于见芳洲,贫僧必会尽己所能。”
陈由己从天上的明月收回视线,看向地上的明月。
她笑一笑道:“多谢法师。我呢,细想了玄澄法师的话,觉着他说的颇有道理。以后我若想起阿兰,便开开心心地想,想开开心心的事。”
“如此便好。”
“法师……”陈由己说完,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施主何以道歉?”
“……”陈由己犹豫片刻,“为认识法师以来的诸种事情……尤其为那日自己心中不快,把气撒在了法师头上,让法师犯了戒。”
陈由己听得玄真道:“与施主无关。若非心中起贪嗔痴,即便犯了戒又如何;若是心中起了贪嗔痴念,即便行无所失、众人不知亦是犯戒。”
陈由己笑起来:“那法师就是没有犯戒。即便是上回,在那……周巡面前妄言了,但就像是法师说的火宅故事那样,是为救我;还有那回,被我逼着拿我包袱里的东西,”说到这里,陈由己暗骂自己一声——虽说她是真心实意地道歉,然而她毕竟喜欢着玄真,也盼着玄真能喜欢她,眼下翻出来这些她做过的糟心事,别说让玄真喜欢她,只怕是更厌烦她。
想到这里,陈由己赶紧住了嘴,直接道:“是为了找解药救人,都是问心无愧。法师真是个好人,时时处处心存善念,救了许多人,救了我,也不与我计较。莫说并非犯戒,实则是德行。”说着,她涎着脸笑了一下。
玄真道:“施主谬赞。贫僧修行不够,慧……”
不等玄真说完,陈由己便打断道:“法师,你是不是又要说,你的慧根尚浅?”
没听见玄真回答,陈由己便自顾自道:“法师不说话我就当法师默认了。”随即又道,“不过,要我说,法师已经很有智慧了,不如说,于我而言,法师的智慧,是恰到好处的智慧。”
此时,玄真才道:“贫僧不解,还请施主详说。”
陈由己沉吟片刻,而后道:“玄澄法师不是说了么,他的慧根是要经历一些事情才能有的,若是一辈子都遇不上这样的事,自然是好事。况且……若是法师三言两语就将我劝得无欲无求、皈依佛门,那我也少了许多乐趣不是?那样的话……我与法师便不会在今夜说这些了,法师也再不会在夜里听我这样一个俗人的所思所想了。”
玄真一时无言,片刻,却道:“多谢施主宽慰。”
“法师打算怎么谢我?”陈由己蹬鼻子上脸。
“……贫僧无以为谢,贫僧祝施主福寿绵长、身心安乐、六时吉祥。”
陈由己笑道:“法师是高僧,这么说便一定是了。我也祝法师……一世安康、自在喜乐……”却不想祝他得偿所愿。
盖因他的愿望是佛法,是清净,是无上正等正觉。无关风与月。
“多谢施主。”
过了一会儿,陈由己嘻笑道:“法师,你祝福了我,我也祝福了你,那你谢我这事儿还没了,该怎么算呀?”
大约是隐隐感知到了陈由己有话要说,玄真道:“施主不妨直接告知贫僧。”
“法师,把你手里的佛珠借我看看吧。“
玄真道“好”。
这样轻易。
陈由己拿了佛珠,闻到了佛珠之上的檀香,与玄真身上的气味相似。她觉得,并非是佛珠使玄真沾染上了檀香气,而是相反,是玄真身上本就有檀香,佛珠由他常年佩带,所以佛珠之上才有檀香。
这佛珠被玄真拿在手里,不仅是气味,其上也有玄真的温度。在这样寒凉的,深秋初冬的夜里,让她感到安宁、熨帖。
陈由己拿着佛珠,也不拨动,只脸上有些眷恋,有些满足的喜悦。
就这么拿着看了佛珠一会,陈由己便将佛珠递还给玄真:“法师,还你。”
“如此便可?”
“如此便可。”陈由己还在傻乐,道,“这佛珠真有意思。”
对这一句话:“贫僧不解,还请施主告知。”
“告知什么?佛珠哪里有意思吗?”
“是。”
陈由己笑:“你看着佛珠,圆圆的,俗话说,天圆地方,”说着,她仰头,“还有,这月亮也是圆的,还有太阳,也是圆的。可见这佛珠是汇聚了天地的灵气,吸收了日月的精华……”说着,陈由己不由笑得更深,“我与你玩笑,法师,因为我觉得很开心,很好,所以见什么都有趣。”说着,她摆摆手。
陈由己侧目看去,见玄真也微微仰头,似乎在看圆月。一如许久之前的那夜,月光在他唇角落下了阴影。今夜距那时,似乎已经过去了好久,却又像是在湖面泛舟,看似缓慢静好,时间却倏忽地溜走了。
她眼神温柔:“法师,你今日没睡,来这里和我说话,是不是怕我白日里说了许多关于阿兰的事情心情不好呀?”
沉默了片刻,“是。”
“谢谢法师。我很开心,法师担心我,来瞧我,我也很开心。”
陈由己摸了摸自己身旁的枯草,有些扎手,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涣漫:“不过……”
她故意停下,果然引得玄真侧目。
方才继续道:“我觉着玄澄法师还有一句话很有道理。他说,我的心中已无锁链他,也无木橛,我便是自由。”
说着,她看向玄真握持佛珠的手,继而视线向上,看到玄真由多种布料缝制而成的僧祇支,掩映着他的脖颈,如同行书的笔画那样出尘秀逸,继而是他的下颌,他的唇,他的鼻骨眉弓,最终撞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
古井中有了一丝波澜。
玄真随即垂下眼睑,遮盖了探究疑惑的目光。
“法师你知道么?我儿时在家时,向东能望到一处山坡。我曾去看过,山坡附近没有人住。现在想来,这处地方荒是荒了些,却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若能开辟出一片田地,种些菜,那土壤当是不错。我瞧着离河也不远,浇水也便利,然后在山南建个屋子,木材也可以从山上来……我是不是说得太简单了?”说着,去看玄真,“法师觉着……”她吞咽一下,“这样的生活,怎么样?”说着,无意识地揪了几根地上的枯草,等玄真答案。
玄真道:“是施主回苏州后的打算么?贫僧以为甚好。”
陈由己莫名高兴起来,“那法师……你以后……”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问。
玄真却也不说话,既不催促,也不直接回答,颇是耐心地等着她问。
陈由己吸了一口气,“法师,既然你觉得甚好,”她身体微微向玄真那边靠了一点,又有些前倾,声音也轻轻巧巧,带着试探,又有点讨好,“法师你要不要也试试这样的生活?”
玄真双手合十,不消片刻便回答:“蒙得施主错爱,然而贫僧早已皈依佛门,今生所愿唯余修成佛果,度世间苦厄。施主曾言心悦于贫僧,然而施主所爱,爱的是虚幻色身,色身终衰朽,爱欲归尘埃。到头来,情爱只增烦恼。还请施主放下执着。”
陈由己将手中枯草丢下,默了片刻,“法师说我执着,法师也执着,法师执着于佛法、戒律,这不是执着么?”
“贫僧慧根不够。”
“这话法师说了许多遍,没有说烦么?”
“《金刚经》有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若以贫僧慧根之浅放不下,有所执着,那便执着于佛法,而更不应执着于佛法之外的‘非法’。”
陈由己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沉默。
须臾,玄真道:“贫僧剃发时已立下宏远,舍爱断欲,不敢有违、不愿有违。施主勿要执着于贫僧,请施主见谅。”
“……”
一阵风来,眼下果真是入了冬。
良久,陈由己终于觉得冷,意欲进帐篷。
待起身时,她忽问:“法师,这几个月来,你对我……不曾有过一刻的心动么?在你眼中,我与那些你所不认识、擦肩而过的陌路人,没有一丝的不同么?”
玄真不答。
陈由己手握了拳。直等到月亮似乎微微移动了,玄真也没有回答。
最终等来玄真说:“时候不早了,施主也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
陈由己跟着起身。
她怕吵醒照泉,不敢大声,一把拉住了玄真手中的佛珠。
“是有的。”她放轻了声音,却没有放轻情绪,“对吗?”
“因为法师不回答、不敢回答。”
“是贫僧修行不足,心不够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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