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号,蜀王府正式举办葬仪,大殓于阼,眷属亲官前来奉香哀悼。秦佩一身素缟跪在灵堂之中,为来客们各赐一杯酒,既追故人,共赴前程。
南朔与叔父来祭拜之时,见她双目通红,脸上有泪。
“我以为你不会为他伤情。”他轻声说。
“如果他最后没有将王爵传于我,或许我便能义正严辞地唾弃他的昏庸与偏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五味杂陈。”
她斟了酒,递去。
“女性王爵,史上未曾有过吧。”
“确实。”南朔饮毕,“天下即将大乱,这条路必将崎岖难行,我尽力帮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南公在旁叹息,“或许蜀王便是预料到这一天,才迟迟不肯将爵位传于你。”
“……”秦佩似笑非笑,“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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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殓结束之后,天上落了细密的雨。
春末的雨惆怅,冰凉的烟波将一整城的花色笼罩在山雨朦胧之中。南公在屋檐下撑开伞,却迟迟不愿迈步。
“叔父……?”
“想起些旧事,”男人叹气,“你父亲远赴京城之时,天上也是下着这样的雨。”
“说起这,我还想问,”南朔道,“我爹这样的人,竟然会为情爱抛下长子的责任去京城?我一直以为是祖父祖母出于政治原因指婚。”
“我们这些做弟弟的也很震惊,但你爹确实那样做了,几乎能算是入赘,”南公失笑,“他一辈子五品官,却教你要公正廉明,兼济天下,何曾不是想在你身上延续自己没能尽到的责任。”
南朔望着一山烟雨,想起自年幼时被父亲苛责的辛酸苦楚,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起来,酸涩凝结在鼻尖,略有发堵。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揉了揉鼻子,“我是他用来实现理想抱负的工具吗?”
“怎会……”南公对着满天的雨幽幽长叹,“他爱你母亲爱到愿意远赴京城,又如何会不爱你?”
南朔迟缓地抬头。
“看到秦女世子……该称蜀王了,”南公说,“叔父才意识到,无论是你父亲或是吾,都不善于表达情感。分明想为深爱的后辈子嗣计深远,却似乎难以被理解。”
“瞳年,你知道这你父亲为你取的这字,是什么意思吗?”
“成为贤臣,天下大治,年年瞳日。”
“他哪里是想天下人,他只是想让你这一生年年瞳日,日日明悦。”南公失笑。
南朔为他的话怔住了,长久以来困顿在胸口的巨石似乎长出了皴裂的痕迹,轻轻一弹便咔嚓地碎落下来。
“你这一生也是被责任困住了太久。叔父想了想,还是收回之前的话,”他偏过头,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人生在世若不能两全,便选能让你开心的那一头罢。”
“您……这是说……”
“叔父一生无所爱,情这一字,吾教不得你。”南公望向烟雨朦胧的天际,难得笑了笑,“只是选了就莫要再回头,多疑伤人心,任凭那孩子孤勇的一腔热血怕是也会涩苦难捱。”
南朔想起了那只拆开的纸鹤,从怀里摸出展开,细细摩挲着那粗糙的纸张,他赫然发现背面的角落里有一行被划掉的小字,模糊难辨。他只能凭借部首拼凑出那一个个字。
「我爱你」
分明是那么爱憎分明又情绪澎湃的人,硬生生被逼得选择默默吞下自己的情感,放弃宣扬自己的领地,扬起笑脸放手祝愿他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有雨水落到残破的纸片上,他以为雨又大了,扬起头,却见阳光刺透乌云洒落大地,将漫山遍野的春花折射出旖旎的色彩。
雨早就停了。
“瞳、瞳年……”南公提着伞站在他面前,有些傻乎乎地举起胳膊,指着他的眼睛,“你、你你你——什么时候——”
“嘘。”南朔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能是太想见姜行了吧,它自己就好了。”
于是他叔父露出了一股恶寒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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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姜行时常宿在绵虒。
他辞了官,由南为暂接绵虒下任县长,有好些文书需要交接,又要收整姐姐的遗物。一连几日没时间回锦官城。
未曾想今日靠在榻上一午觉睡醒,揉了揉惺忪的眼,发现南朔不知何时守在了他身侧。嘴角噙笑,眼里亮晶晶的,说是参加大殓回来都有点儿对不住老蜀王。
雨停了,南朔说,陪他去一趟城郊,见一趟父亲。
姜行一个激灵瞌睡虫都飞了,蹿起身说去收拾一下。
尽管他说不需要太隆重,姜行还是洗了把脸,重新束了束头发,又在院子里捯饬了很久,南朔在外头催了他好几次。
“你在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他背过手把东西往垫子里一藏。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他看不见,那双眼还是那么有杀伤力,身体条件反射起来。
南朔带了一个赶车的家仆,也没准备香火,只带了一壶茶,往碑前轻轻地浇下。
“爹,很久没来看您了。”他说,“想必我的事您也听叔父唠叨过很多遍了,所以这次,我是来带你看一个人的。”
“姜行,他是我——”他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身旁风动,伸手一捞,刚刚一个大活人没了影。
“姜行?”
“来了来了。”姜行从身后掏出块秋千凳子,往碑前一放。
南朔在一旁瞳孔地震,装瞎装得非常辛苦。
“叔叔,虽然我们没见过,但我觉得您跟我爹肯定有得聊。”姜行恭敬地拜了拜,“我听说您担心他不会修秋千,我就修好给您带来了,手艺绝对结实,他胖到一百八都不会断,您就放心地去吧。”
南朔忍不住拿拐敲他,“谁要胖到一百八,那都成什么样了。”
姜行撇撇嘴,“什么样我都喜欢,怎么了。”
南朔耳朵热了热,讪讪地揉了揉鼻子,还想说什么,姜行却先把他拉到了一边去。
“我把秋千烧给他老人家,你往边上站站,别烫着了。”
南朔哭笑不得,“倒是也没必要这么严谨。”
姜行没有管他,掏出火折子忙活着,嘴里絮絮叨叨。南朔肆无忌惮又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底柔软得能捏出水来。
“你不是说你爹老是入梦来么,肯定要哄开心了,不然这一直是你一块心病……哦,没说您老人家不好的意思啊,就是他累了这么些年,得要放松……”
“我已经没关系了。”
“你总是嘴上逞强,心里想什么也不说,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真的,我决定了。”他说,“人生不能两全,如果选一个人不能辜负,那只有你。”
“……”姜行停了手上的动作,愣愣地直起身转回头,一抹鲜红沿着耳根渐渐爬上面颊。
“你、你的意思是……”
南朔垂眸看着地上飘摇的青草,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说出口的话语变得轻盈而旖旎,像是夏天集市飘在空中的麦糖香。
“我想说,我——”
“长公子!姜盟主!”南为策马从远处闯来,“好巧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姜行的脸立刻就冰冷得仿佛六月飘雪,牵起一抹你好自为之的笑,笑得南为大春天的打了个寒战。
“啊,叔父的碑啊……我、我我只是去绵虒赴任路过……没坏什么事儿吧?啊?不是,不是!姜盟主别盯着我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南为赶紧调转马头,生怕再多留一刻都要被姜行吃掉。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南为去而复返,顶着姜行黑漆漆的眼神缩着脖子,“长公子,咱家不是领媳妇过门前先扫墓嘛,您这——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啊?”
南朔脑袋疼得要开花,拿拐在半空戳他,“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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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为扮着鬼脸一拍马屁股溜远了,可怜剩下的南朔成了香甜可口的调戏对象,被姜行一把抓了个正着,一会儿要他把后半句说完,一会儿又问南为说的那是不是真的。
过了这村没了这店,可惜这件事上,南朔又开始沉默如金。
又过了小半个月,姜行把一切收拾妥当,花了所有积蓄在锦官盘了个院子住下。
春末夏初的天气,蜀中已经逐渐闷热起来。鲜艳的玫槐花取代早放的迎春铺了满城,馥郁香散了漫山遍野,风一吹,落入碗中,成了消解暑气的玫瑰冰粉。
喝尽了冰粉的碗被姜行收走,南朔伸了个懒腰,树荫洒下的斑驳在春丝薄衫上滚动。
姜行看着他懒洋洋的样子,坏心眼地冷不防伸手戳了戳他的腰,南朔轻轻抽了口气,捉着他的手身子一歪,耍赖地趴在了他腿上,如墨的长发洋洋洒洒铺了开来。
“今日怎么未束发?”
“早上才洗了,横竖也不出门。”
姜行从怀里掏了把梳子出来,齿梳浸没发根,一滑而下,松竹香浸润的皂角香气从松软间弥漫来开。
“你怎么随身带梳子?”
“以前帮我姐梳头,后来离了家经常帮望月梳,现在阿弦总是缠着让我编头发,不知不觉就一直带着了。”
“哦——阿行真厉害啊——”
姜行绕着他的发丝笑了,“阴阳怪气的,吃味儿了?”
“哪有。”南朔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夸你呢,阿行。”
姜行垂下眸,一点点梳理着他的长发,适中的力度让膝上的人发出像小猫似地哼哼。
“你就一直这么喊我了?”他问,“以前不是总喊我的字么。”
“……以前那是以前。”
“现在不一样?”
“……以前我们俩那关系总不能喊小名吧,但又想喊点不一样的。”南朔小声咕哝着,“毕竟你比较特殊。”
“特殊?”姜行眨了眨眼回想,“从那么早开始?”
南朔掩耳盗铃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他刨根究底——总不能跟他说自己一见钟情吧。
“什么时候的事呀?”姜行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吹气,“南哥哥,我的好哥哥,告诉我呀……”
南朔惊得整个身子一抖,难得一见的惊慌,像是生吞了一整条鲈鱼被刺卡住了脊梁骨一样。
“你你你你喊我什么——!”
“南哥哥,哥哥呀……”姜行掐着嗓子逗他,耳旁风声一动,随手将梳子甩了出去。
头顶的树枝一阵窸窣,唐朝岁扑通一声摔了下来,炭笔和画着诡异符号的纸张散了一地。
南朔:“……”
姜行:“……”
唐朝岁揉了揉脑袋爬起身,把插进头上的梳子拔下来,清了清嗓子,夹着喉咙从嗓子眼抠出一股甜腻腻的声音。
“哥哥~你送我这个嫂子不会生气吧~哥哥这么好,嫂子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不像我~我只会心疼giegie——嗷!!”
最后那下是她被姜行拿冰粉碗狠狠扣在脸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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