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几天里，陆渊的行动完全是基于恐惧和本能。他像一个在雷区里摸索的士兵，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任何一根看不见的引线，从而引来毁灭性的后果。
但渐渐地，他意识到，仅仅被动地遵守那些冰冷的规则，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个寂静的、如同深海宫殿般的囚笼里，想要真正地“活下去”，他需要的不仅仅是顺从，更是理解。他必须像一个最专注的学者，去研究他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研究对象——凪。他要学习他的习惯，模仿他的节奏，预判他的需求，最终，让自己变成这间公寓里一件不可或缺的、完美适配的家具。
于是，陆渊的观察，变得不再是漫无目的的。
他开始留意凪丢在烟灰缸里的烟蒂。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包装是纯黑色的外国香烟，烟嘴处有一圈细细的银环。他记住了那个牌子，记住了它燃烧时散发出的、混合着檀香和某种干燥植物的独特气味。他开始计算凪抽烟的频率，并能通过凪从书房走出来的次数，大致判断出那一盒新的香烟还剩下多少。他会在凪即将抽完最后一根之前，将一盒新的、拆开封口膜的香烟，悄无声息地放在客厅最显眼的那个黑色大理石茶几上。
凪从未对此表示过什么，他只是会在需要的时候，自然地拿起那盒新的香烟。但陆渊知道，他看见了。这种无声的、被接受的预判，给了陆渊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完成了一项高难度任务的满足感。
他还开始研究凪的音乐。
在凪去会所工作后，他会悄悄潜入那间神圣的“工坊”。他不敢触碰任何乐器，只是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去辨认那些被随意丢在地上的CD唱片或黑胶唱片的封面。那些封面大多是黑白的、风格诡异的，印着他看不懂的、如同神秘符号般的乐队名字。他记下那些封面，然后将它们与自己白天隔着门板听到的、那些或狂暴或哀伤的旋律一一对应。
他发现，当凪弹奏那些不和谐的、充满愤怒的钢琴曲时，他身边放着的，往往是封面如同扭曲金属般的工业噪音专辑。而当他用吉他反复弹奏那些单调、神经质的旋律时，他听的，则是一些封面是荒芜风景的、氛围黑暗的后摇音乐。
陆渊无法理解这些音乐的内涵，但他正在通过这种方式，笨拙地、一点点地，绘制出凪那片混乱而黑暗的精神世界的地图。
他甚至开始模仿凪的洁癖和秩序。
他发现，凪虽然会将书房弄得一团糟，但公寓里其他所有公共区域的物品，都有着一种强迫症般的、固定的摆放位置。客厅茶几上的三本书，永远是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叠放；沙发上的五个黑色靠垫，永远是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精确计算过的角度摆放着。
陆渊开始模仿这种秩序。在每天清晨的打扫中，他会用尺子般的精准，去还原每一个物品的位置。他折叠凪换下的衣物时，不再只是追求整齐，而是会研究凪自己叠放的方式，确保每一道折痕都分毫不差。
这是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同化。他正在通过模仿这些外部的秩序，来安抚自己内心的混乱。他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个闯入者，而正在慢慢地、一点点地，变成这座囚笼本身的一部分。
一天下午，当他在清理书房时，意外发生了。
他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钢琴上叠放着的一摞乐谱手稿，那摞纸张“哗啦”一声，如雪崩般散落了一地。
陆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
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因为恐惧而疯狂跳动的声音。他知道，这些手稿是凪的圣物，是他精神世界的碎片。而他，污染了它们。
他几乎能想象到凪发现后，那双琥珀色眼眸中会燃起的、冰冷的怒火。
极度的恐惧过后，是求生的本能。他立刻跪在地上，像一只受惊的蚂蚁，开始疯狂地、却又极其轻柔地，将那些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来。他的手指在颤抖，冷汗从额角滑落。
他试图将它们恢复原状，但他很快就绝望地发现，那看似混乱的叠放方式，其实有着凪自己独特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逻辑和顺序。哪一张在最上面，哪一张压着哪一张，他完全无从判断。
他失败了。他破坏了主人王国的秩序。
他跪在地板上，手里捧着那叠顺序错乱的乐谱，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无能为力的绝望。他等待着那扇门被推开，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书房的门，始终紧闭着。门后的世界，依旧沉浸在它自己的旋律里。
陆渊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最终，他只能用一种近乎祈祷的姿态，将那叠乐谱重新放回钢琴上，并尽力将其摆放成他记忆中那副“混乱”的模样。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凪从书房出来后，情绪似乎并没有任何异常。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去“Elysium”。
陆渊为他准备好衣物，看着他换上，看着他离开。
直到公寓的门再次关上，陆渊才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
他不知道凪是没有发现，还是发现了却不屑于追究。但这次意外，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处境。
他不仅仅是一个仆人，一个工具。
他是一个行走在刀尖上的舞者。他必须学习主人的每一个舞步，模仿他的每一次呼吸，才能在这场随时可能落幕的、危险的表演中，活得更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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