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云翳日,彤霞漫天。
屏山关的急报一早就递送到荀野的案头。念完简报的内容,赵寻清陪着荀野和书房里的将军兵士启封了十三坛好酒,痛痛快快喝了一场。
时至中午,荀野仍拉着他麾下那群副将不放,赵寻清却喝得头昏脑涨,干脆找了个借口去桐花台躲清静。
大陈江山风雨飘摇近百年,从荀野举兵算起,已有八年岁月。
八年前大婚当日,赵寻清一身嫁衣,带着荀野持刀纵马杀进县府,直取县令县尉一干地方官员共十二条性命。
寻缨军也随之一战成名。
而今屏山关破,挥师北上、剑指大陈京城指日可待。
皇位,已然是探囊取物。
赵寻清记挂着屏山关守将的人选,在桐花台的侧殿囫囵吃了碗汤,拖着衣袍蜷在榻上小憩,交代守在门外的侍女两刻钟后喊她回军营议事。
她与荀野算得上青梅竹马,实在太了解荀野的性子。荀野虽然是冲锋陷阵、率阵杀敌的一方勇帅,可八年来调配行军、取用粮草却是一窍不通,全都要仰仗赵寻清坐镇后方。
酒劲逐渐翻涌上来,将原本细密无缝的思维冲淡剥离。赵寻清只来得及吩咐一声,便坠入意识的深渊。
黑暗之中,赵寻清又梦到出嫁那日。
父兄扶她上马,让她跟着荀野往南边逃。她独坐马上,看见宅内正堂的房梁上已然高高悬起三尺白绫。火从后院柴房燃起,只在眨眼间将整个赵府吞没。
赵寻清挣扎着想把兄长拖上马背,可触之所及尽是燎原的野火,在她脸侧舔舐跳跃。
痛的。
赵寻清一惊,未曾想梦竟这般真实,可睁开眼,发现手边确实燃着熊熊烈火!
目之所及尽是火光,赵寻清强撑起上半身坐起来,发现火势大得根本分不清火源从何处来。
“救命!”
浓烟呛得她勉强挤出一句话,逆着大火的方向扬声喊去,“来人,着火了!”
木制的菱花窗框扛不过火苗,噼噼啪啪地碎裂掉落,冷风豁然灌进来,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就听耳边猝然一声“轰隆”闷响!
爆燃了!
热浪径直而来,扑得赵寻清一个趔趄。可比起大火,她发现一桩更难料理的事——
她的下半身动不了了。
靠着腰腹和手臂的力量,赵寻清勉强向外腾挪了半寸,动作打翻了矮桌上早就放冷了的茶。
那点茶水对大火来说,无异于是杯水车薪。赵寻清倚在矮桌边,哪怕力竭,也不敢大口喘气。
跃动的火光肉眼可见地向软榻逼近,以合围之势几乎将她困死在榻上。
这是不留余地的杀人招数。
碎了的茶杯瓷片上还残存着一汪冷茶,赵寻清看着水中映出的火光,猝然想起一段旧事。
昔年荀野身陷上宁,她为解上宁之困,独自率领三千府兵前往草镇,与程览的八百重甲军士对垒,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
只不过她好心在包围中留了逃命的缺口,并在逃离的必经之路上早早做好了埋伏的打算。
后来八百重甲俱被她赵寻清坑杀,程览身受重伤,被匆匆接到调令的上宁援军带走。
赵寻清抬头,视线逡巡一圈,黑烟将一切尽数淹没,空气稀薄得仿佛一把足以割伤她五脏六腑的快刀。
没在那时杀了程览,也是她毕生之憾。
而有人竟要用自己曾经的制敌之策来取她性命,实在荒唐得有点好笑。
会是谁呢?
极度缺氧的环境将她从一刻不停地回忆中拖出来,转身投入到更加无解的谜题当中。
赵寻清伸手将那口冷茶泼到身前,随后果断用瓷片扎向小腿。血当即涌了出来,可她苦笑一声,偏偏不觉一点痛楚。
能害她到这般境地,到底是谁呢。
自八年前她靠一柄长刀血洗县府起,打了大大小小无数场仗,赵寻清胜过败过,也险些豁出命去,却再未对人低过头。
荀野有时劝她慧极必伤、过刚易折,她也从未放在心上。
寻缨军副帅的身份,是她的底气,也亲手塑造了她的风骨。
而今双腿残废,即便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她不知道要如何统兵出战,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那些对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下一块势力的各地豪强。
赵寻清干脆把瓷片丢入火中,双臂撑着矮桌,挺直了脊背跪坐在桌前。
一如她无数次稳坐军帐主位,指点江山一般。
害她之人必定极为熟悉她的过往,所以才想得出用她的计谋反杀她自己这样带着折辱意味的杀招。
这人也必定是她身边的人,所以才能秘而不觉地断了她下身筋脉。
程览、凤临恩、纪慈、阿迢、阿遥、还是荀野军帐中新提拔上来的副将……
大火烧上衣袍,赵寻清低头看去,才发觉火海即将吞噬整个桐花台。
烧断了的房梁砸在她面前,随之倒下的是桐花台的内墙。火蔓延至外廊,即便是瞎子聋子,看不见火光听不见呼救,也总能闻到弥天的黑烟。
可直至现在,都无一人上前相救。
赵寻清长叹一声,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而后阖眸,主动将袖口垂向火中。
又是“嘭”一声响,大半的外墙剥落倒下,赵寻清终于听见一点喧闹的声音。
然而下一秒,那声音的主人就径直逼至她面前。
浸湿的面巾捂住她的口鼻,赵寻清睁开眼,才发现来人赫然是凤临恩。
“跟我走,清清,”凤临恩灰头土脸,烧焦的发尾垂在肩头,手忙脚乱地拍打赵寻清衣摆上的火,“整个桐花台都被烧着了,火根本扑不灭,荀野说是有人蓄意纵火。”
赵寻清攥着凤临恩的手,把面巾移到他脸上,无声地摇了摇头。
是呀,还有荀野。
她怎么把他忘了呢。
“你快走,”赵寻清把他往外推,“出了桐花台之后,离开军营,永远别再回来!”
凤临恩根本不听赵寻清的话,一把钳住赵寻清的手腕,想拽她起身:“后殿有天井,我能带你出去。”
赵寻清岿然不动,撩起烧得残破的裙袍,露出被鲜血浸染的小腿:“阿凤,我走不了了。”
凤临恩看着她的伤口,如遭雷击般愣在那,突然理解了为何赵寻清根本没发觉他进来救她,也根本没有任何呼救和求生的动作。
她根本没想活着。
“我能背你出去,”凤临恩蹲下身,示意赵寻清上来,眼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蒸腾干净,“我能托着你上天井!”
最靠近软榻的墙壁烧得七零八落,赵寻清知道时间不多了,再耽搁下去房顶迟早全部榻下来。她扯过凤临恩的后领,强迫他看着自己,确保每个字音都能落进他的耳朵里:“我这双腿完了,我不愿出去做废人。阿凤,你知道我最受不了别人的怜悯,让这场大火成全我,是我最好的出路。军中已有异心,你出了桐花台后一路南下,别再牵扯到这些腌臜事中。不管日后登上帝位的是荀野还是程览,都不要调查大火,也不要为我报仇。”
凤临恩不住地摇头,眼泪毫无意识地砸在赵寻清身上:“不是这样的,清清,明天攻入皇城后,我们就能彻底改朝换代了。清清,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记住,救不出我,我不怪你,”赵寻清摸了摸凤临恩的脸,看着他满是泪光的双眸,凛然将他一推,“这都是我自己选的。”
“快走!”
最后一根房梁轰然压向赵寻清的后背,脊骨碎裂的声音重如擂鼓。赵寻清强压下翻涌的血气,朝凤临恩摆了摆手,权当最后的道别。
她推离凤临恩那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量,没让烧断的房梁沾染他一星半点。
房顶摇摇欲坠,断裂声音在燃烧中尤为突出。赵寻清哑着嗓子,朝凤临恩高喊:“没时间了!”
求生的本能总算占了上风,凤临恩一退再退,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开。
下一秒,失去支撑的房顶豁然坍塌,熏黑了的琉璃瓦片黯淡无光,在赵寻清面前碎如齑粉,滚滚烟尘直冲云霄,在半边丹霞与半天火光之间,划出一道直白的分界。
屋顶陷落的刹那,赵寻清清清楚楚瞧见了外面的情形。
她成婚八年出生入死的丈夫、不日将登上皇位的寻缨军主帅荀野,傲然立于桐花台外,身后军队身负兵刃甲胄,整装待发。在他身侧,和他们你死我活斗了八年的雍州军备程览程司马,正气定神闲地端坐马上,慢条斯理地揽弓搭箭,瞄准她的方向射出一支火羽。
那一瞬,赵寻清与他二人的视线当空一撞,互不相让,无人退却。
赵寻清没放过他们俩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在废墟中引颈震声,声音嘶哑得仿佛字字泣血:“我有今日,皆因失察之过。承寻缨令,赵家儿郎,宁殒不折。地若害我,不辨贤愚,生为叛臣——”
火羽落在她身后,像受了什么指引一般,把火苗前赴后继地推向她的鬓发。
赵寻清痛得已经快感觉不到痛了,甚至只觉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分离剥落。
她拼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天若害我,错勘忠奸,死为逆魂!”
*“生为叛臣,死为逆鬼”出自《晋书》,这里是结合清清过往经历的移用,跟原本的不是一个意思。
新书《赴兰山》9.8开文,晚六点更新,做六休一,周三不更,有事请假。
阶段性1v1,和女主有情感关系的男性角色全c,其中荀野、程览和女主的感情线占比最多。
因有重要男配为穿越人士,故划分到古穿频道,特此说明。
女主是26→15,重生回十一年前。非传统意义上的大女主,也不是娇妻人设,女主有脆弱有心软也有自己的算计和果决心狠的时刻,她是一个很自由、很随心所欲的人,所以请大家不要审判她。对情节不满意的话,可以骂作者的,但不要骂清清[求你了]
纯架空,梦到哪句写哪句。
不要吵架不要骂角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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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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