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的雨幕中低低斜飞过一只狼狈的燕,阴翳的长云破开一片角落,泄露出丝丝缕缕的天光。
赵寻清窝在廊前的躺椅上,名义上说是赏雨,思维早不知道飘到哪去了。脚边撑开的油伞下蹲着两只毛还没长齐的雏燕,在逐渐消散的烟雨中哀嚎不断。
前面书院内的争执声慢慢隐去,转而变成闲谈的喧哗。
赵寻清低头看着叽叽喳喳的燕子,恍惚间又想起前世。
荀野带兵攻入皇城,也是这样一个热闹的雨天。
上一世许是死得不明不白,赵寻清没那么快就去投胎轮回,反而以游魂的形态在人间逗留了一阵。
在她死后,军中只传出她暴毙而亡的死讯。火场外列阵的所有军士,都对那场大火三缄其口。
她死的第二天,荀野发兵皇城。哀帝弃城而逃,意图寻求程览的雍州军庇佑,然而还没等出了皇城地界,便被寻缨军发现行踪。
黎家旧臣带着年仅七岁的哀帝藏入摘星塔,最终在寻缨军的步步紧逼下,跳塔身亡。
荀野如愿成了皇帝。
也真遵循了曾经的承诺,追封赵寻清为皇后。
封后的诏令晓喻天下时,赵寻清站在自己的灵堂外,听了一夜的哭声。
宫人哭她红颜薄命,朝臣惋惜她才遭天妒,连荀野都亲自跪在她棺桲前,为她烧纸焚经。
赵寻清只觉得好笑。
桐花台突遭大火时无人施救,偏偏在她死后装腔作势,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扼腕叹息,还是想用这样的排场,来填补自己的做贼心虚?
彼时国之初定,荀野连他荀氏江山的皇陵位置都没想好,只得匆匆把她的尸体放进特制的冰棺,封在太极宫的立政殿内。
甚至都不愿让她入土为安。
荀野登基的第十个年头,程览带着集结起的雍州军卷土重来。
屏山关守将是个只知奏报,不会打仗的庸才。短短三日,屏山关易主,定州沦陷,也彻底切断了皇城与外界的来往。
荀野做了十年的安逸皇帝,又做了三个月笼中困兽,终于肯破釜沉舟,带着仅剩的亲卫军搏杀一回。
那一战,荀野万箭穿心而死,程览入主皇城,却遭到荀野旧部的反扑,最终在立德殿内失踪。
安定了短短十年的天下,转眼间又陷入战火。
赵寻清看着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一声没吭地过了奈何桥。
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啊。
赵寻清默默感慨。
天下还没大乱,她也还没嫁给荀野,整个赵家依旧是姑苏的豪奢望族。
多么珍贵的时光。
就连程览现在也还人模人样,没变成皇帝苟延残喘时能够驱驰的一条恶犬。
唯一可惜的就是,她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明知道后来大家反目的反目、翻脸的翻脸,却还要待在兰山书院里,再和这群人其乐融融地做一阵同门。
“清清!”
脚步声由远及近,绕过锁着的院门,从墙头一跃而下,又“噔噔噔”响起来。
凤临恩拎着一把破烂了半面的油纸伞,也不管后面还坐在墙头上不敢往下跳的纪慈,径直朝赵寻清扑过来。
赵寻清捡起地上的油纸伞,走到墙边把墙角的梯子搬到纪慈脚下,回头埋怨凤临恩:“一场秋雨一场寒,怎么不撑把伞就过来了?”
纪慈顺着梯子下来,跑进内室翻了两张干净帕子,用帕子绞起了头发:“今天吵得厉害,崔家那几个少爷仗着人多率先动了手,阿凤的书箱都打坏了。”
凤临恩从纪慈手里抢了一张帕子,撩起衣袍席地而坐,倚着躺椅擦起了发梢,没敢对上赵寻清的目光:“要不是我反应快,用书箱那么一挡,早就被他们几个打破相了。”
赵寻清坐回躺椅,把油纸伞还给那几只燕子,叹了口气:“今天又吵些什么?”
纪慈把湿帕子往凤临恩怀里一丢,坐到赵寻清膝上:“老生常谈呗。先生今日讲崔杼弑其君,崔六那个混蛋,公然指责祸事皆因棠姜美貌而起,随后痛骂太史兄弟三人忤逆上意,死有余辜。阿凤气不过,当场掀翻了砚台。”
赵寻清看了凤临恩一眼。
凤临恩坐在那装聋,低头逗起了燕子。雏燕骤然离巢,又怕又饿,看着凤临恩的指尖,一时间竟错认成母燕送来的食物,忙不迭地张口。
“崔家坐镇中州,尽揽天下之财,难免势大狂妄,”赵寻清故意板起张脸,轻拍了拍纪慈的背,“下次别跟着阿凤胡闹,小心伤着自己。”
纪慈搂着赵寻清的胳膊,伏在她的肩上:“崔六的草包名号谁都知道,我只是气不过。再说我们家掌中州兵权,尚且如履薄冰,真不知道他从谁那借来的胆子。”
“他爹呗,”凤临恩扭过头,装出一副刚刚恢复听力的样子,顺着纪慈的话往下讲,“要我说,崔家保准是世家里第一个反的。”
不是的。
赵寻清忍得辛苦,却终究不敢说出来。
她赵寻清才是那个带头举兵的名门之后。
纪慈赞同地朝凤临恩点了点头,目光倏地在燕子上面转了两圈,又腾挪回赵寻清身上,意有所指地开口:“这燕子怎么还在地上蹲着?程览没过来?”
赵寻清一愣:“他到我这来干什么?”
“他向来对你殷勤得很,前几天不是还说重新做个燕子窝,给你粘到屋檐底下么?”纪慈从她膝上跳下来,随意地蹲在凤临恩旁边,把燕子拢到自己怀里给它们取暖,“你病了这几日,他一次都没来过?”
赵寻清彻底懵了。
上辈子风风雨雨,没个喘息的空当,骤然重生回来,赵寻清对外称病,蒙头睡了七八天,总算寻回了一点元气。
兰山书院为世家子弟所设,就连太子陈令瑾也在此修读。书院虽自称一视同仁,却也相当于偏安一隅的小朝堂,其中拜高踩低者有之,趋炎附势者有之。赵寻清称病这几天,从夫子到同门,乃至于各处仆役,纷纷携礼上门问候。
不过因为前世各赴陌路不死不休留下的心理阴影,赵寻清除了纪慈和凤临恩,谁都没见。
凤临恩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看得出她此刻身心俱疲,每天插科打诨,一句书院内的事都没说。纪慈是赵寻清的手帕交,平日里恨不得将赵寻清身边出现的所有男人都骂过一遍,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她和程览的关系。
赵寻清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上一世十五岁时,程览对她百般追求,最后求而不得、因爱生恨。
纪慈看着赵寻清变幻不定的脸色,和凤临恩对视一眼,蓦地偷偷笑了出来,又赶在被发现前收敛了笑容,清了清嗓子,从袖里拿出一封信:“你病着这几日,赵家托人送来一封家书。”
赵寻清僵硬地接过,手脚麻木地拆开信封。
只见信纸厚厚一沓,最上面那张却空白一片,唯有正中间用朱笔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大字:
择婿。
赵寻清拈着那张纸,余下的哗啦啦散了一地。凤临恩登时爬起来,按照信上标注的序号将纸张全部收好。
“这是什么意思?”赵寻清双眼空空,全无处理这件事的力气,“谁送来的?送信的人说了什么?”
“送信的还是你那堂哥堂妹,”凤临恩重新把信安安稳稳地放到赵寻清手里,冷哼一声,“你堂哥说,你祖母给你选了个明年的好日子,让你从这些人里选个人定亲,然后赶紧回家备婚。至于你在兰山书院的名额,自然是由你堂哥这个长房嫡子来继承。”
纪慈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堂妹还说,兰山书院依例可带侍读一人,介时她也能跟着你堂哥进入书院读书。”
“真是心比天高啊,”凤临恩嗤笑一声,“兰山书院除了入学的十六道考校,一旬有旬考,一月有月考,若是连着几次拿了末等,要被发回原籍的。你那堂哥堂妹不会真觉得兰山和朝堂一样——”
话音旋即停住,赵寻清从信纸中抬眸:“说话小心点,咱们这些同门可不是省油的灯。”
凤临恩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不再开口。
还是纪慈出来打圆场,替她梳理一张张信纸:“你是怎么想的?嫁还是不嫁?”
赵寻清沉默了半晌,才反问:“你呢?”
纪慈知晓她是在问自己对婚事的看法,无奈地笑了笑:“陛下反复暗示过我父亲,让我嫁给太子,来日为后。”
凤临恩愣在原地,赵寻清再次沉默下来。
最为爱恨炽烈的纪慈,婚事就这样草草订下。
甚至连一张明文谕旨都没有。
赵寻清放下手里的信,把纪慈整个人揽到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若是不想嫁,我总能帮你想出办法来。”
“中州世家云集,早有各自屯兵之势。纪家统领八万中州军,势必成为陛下与其抗衡的一把利刃。”纪慈蹭了蹭赵寻清的鬓发,“清清,我是纪家独女。若想保全整个纪家,我迟早要成为陛下手里握着的刀柄。用婚事博弈一场,还更体面一些。”
纪慈没忍住吸了吸鼻子,到底还是红了眼眶,嘴上却还不住地安慰赵寻清:“挺好的,如今的态势天下早晚要大乱,进宫,真的挺好的。”
远处六道钟声猝然响起,随后响起更夫报时。书院内同设宵禁,亥时后严禁学生外出。
纪慈反手一抹眼泪,好似什么也没法发生似的,拉着凤临恩往外走,边走边说:“明日黎先生要讲《天下方术》,讲完了还有考试,千万别迟到!”
赵寻清应了一声,拿起那摞信纸准备回内室熄灯就寝,偏偏有一张从她手里滑了出来。
她弯下腰捡起那张写着人名、家世,绘着画像的信,看着上面的内容,突然变了脸色。
崔杼弑其君整个事件的导火索为齐庄公与崔杼之妻棠姜私通。崔杼设伏诱杀庄公后,齐国太史兄弟三人因坚持记录“崔杼弑其君”相继被杀,四弟仍不改史笔,南史氏亦执简前往声援,迫使崔杼放弃篡改。——摘自百度百科。
崔杼在历史上其实是一个功过参半的人,不能一言以蔽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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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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