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大亮,赵寻清总算从床上爬起来,拎着书箱慢悠悠出了院子,往前院的教舍走。
程览在院子里守了一夜,却也顾及她的名声,卯时一刻便匆匆离开。
待赵寻清半路拐去膳房顺了两块糕饼再赶到教舍时,早过了晨读的时间。教舍内仍旧一片乱哄哄的样子,纪慈和凤临恩挤在一处,佯装背书,实际上偷偷分桃花酥吃。
见赵寻清进来,纪慈忙不迭朝她招手:“清清,这!”
时隔多日才现身书院,赵寻清料想当中受人注目的场面并未出现。偶有几个同门朝她点点头,不过很快就笑嘻嘻地把目光移到别处去。
程览坐在另一处角落,完全无视赵寻清的存在,低头沉默温书。
赵寻清在纪慈右边的书案前坐下,视线朝教舍前面的一撮人轻轻一撇,纪慈就领会了她的意思。
“他们憋着坏水呢,”纪慈压低声音,把手里的桃花酥分给赵寻清一半,“一大早黎先生得了族中急信,嘱咐苏老这节课改习棋。崔六那种货色除了给黎先生三分颜面,剩下哪堂课不敢造次。”
赵寻清吃了桃花酥,又把糕饼分给纪慈和凤临恩,语气淡淡地问:“又是荀野遭殃?”
纪慈和凤临恩一起点点头。凤临恩拧眉叹气:“荀野昨天当众驳斥了崔六的白痴言论,晚上被崔家的书童围着打,听说,小腿都差点打断了。”
赵寻清专心吃糕饼,没回应凤临恩的话。
据她了解,荀野是会武的,甚至功法不错,完全有反抗和保全自己的能力。兰山书院虽禁止学生打架斗殴,却也没到一经发现就要被驱离书院的地步,所以为了留在这里,不是荀野一忍再忍的理由。
除非,他有把柄落在崔六手中。
思及此,赵寻清再抬眸朝崔六和身边前呼后拥的喽啰望去。
能让荀野这般手段狠绝又难忍掣肘的人反复退让,到底是什么事呢?
辰时正刻,荀野拎着书箱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甫一进门,便见崔六带人坐在门口的书案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荀野略略欠身,语气谦卑:“劳驾,借过。”
崔六冷哼一声,人群很快让出一条供他侧身通过的小路来。
荀野低头拱手,行了个同辈间的礼,穿过人群往学堂内走。
赵寻清看见崔六和身边人对了个眼神,随后在荀野与崔家书童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书童一甩书箱,赫然和荀野撞了个满怀。
荀野踉跄后退两步,扶着书案才勉强站稳。
崔家书童动作比荀野还要夸张,搂着书箱直接跌坐到地上。
赵寻清大致猜出其中门道,又看荀野虚浮的步伐不像装病,屈指扣了扣凤临恩面前的桌面,示意他注意着荀野的动静。
凤临恩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质疑她的意图,随手抓起一本书,故作无意地走到荀野身后的空位坐下。
那边崔家书童打开书箱,骤然将书箱里的东西尽数抖落在地,惊叫一声:“少爷的玉壶春瓶碎了!”
所有人都张望过去,地上书卷混着酒渍零落各处,上面的字迹已然被瓶中洒出来的酒打湿模糊。中间是一地的碎瓷片,青白的颜色跟荀野的脸色相差无异。
赵寻清被散出来的酒气一冲,嫌弃地用袖子掩住口鼻,却也知道今天这场大戏荀野势必难以脱身。
装酒的白釉玉壶春瓶出自定窑,前些年定窑的工匠偶然巧得了满窑的薄胎白瓷,通通作为贡品奉入皇家。
而今崔六手里的玉壶春瓶,大抵逃不过御赐的名头。
果然如她所料,很快有人指着瓷片高喊:“听闻去岁陛下赏了玉壶春瓶给太子,殿下又将其中之一转赠给了崔兄,岂不就是这个!”
崔六掀了掀眼皮,拖长了音调:“荀兄,慢待御赐之物,可是大不敬啊。”
荀野看着一地狼藉,脸色极差。惊慌自眼中一闪而过,转而消弭殆尽,又恢复成故作镇定的怯懦:“非我之过。”
“依荀兄之言,难不成是这瓶子好端端自己想不开,碎了一地后栽赃给你了?”
荀野的脸色又白了两分。
凤临恩微微侧过身,朝赵寻清使了个眼色。
赵寻清摇了摇头。
她想看这个时候的荀野,如何在不暴露自己野心和手段的前提下自己解决问题。
崔六又上前一步,身高虽不及荀野,可看他的眼神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
“不过大家都是同窗手足,我自然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荀兄冒犯天威而袖手旁观。”崔六抬手拍了拍荀野的肩膀,“不若荀兄今日道个歉,大家就齐齐将这事压下,如何呢?”
荀野稳了稳心神,看着崔六那张写满了伪善和算计得逞的脸:“六郎想怎样?”
崔六搭在荀野肩膀上的手骤然使了力,他身边从不缺察言观色之徒,当即有人将一地的碎瓷片踢到荀野身前。
荀野受伤的一侧身体扛不住崔六的力气,蓦地跌了下去,单膝跪在那堆碎瓷片上。
血霎时顺着瓷片流下来,将青白的瓷片染得鲜红。
离得近的几个世家小姐看见一地的鲜血忍不住惊呼出声,不过随之被崔六那群人震慑了回去。
凤临恩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正要起身扶起荀野,便见荀野捡起一块碎瓷片,对着阳光的方向盯了片刻,而后斩钉截铁地开口:“这不是定窑之前进贡的白瓷。”
场面立刻静了。
赵寻清匆匆起身走到凤临恩身边,把他摁回座位:“听荀野说完。”
荀野捏着那块瓷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只手抵住桌案才稳住身体:“选送入宫的那批瓷器的瓷土、釉料皆是工匠回乡途中偶然得来的,烧制工艺也与定州瓷并不完全相同,所以才有了不带一点杂色的白。”
荀野把瓷片奉到崔六面前:“六郎不知工匠为了祛除白釉中的一丁点青色,要付出多少心血、毁掉几窑瓷土吧。”
浑圆的血珠凝在瓷片中心,血珠边是一抹不容忽视的青色纹路。
崔六看着眼前被拆穿的瓷片,当即恼羞成怒,一脚踹向侍立在侧的仆从:“找死的玩意,敢拿这种轻贱的东西糊弄本公子!”
仆从被崔六踹飞出去,后背撞在桌案上发出沉重的“咚”一声,蜷在地上一声不吭喷出一口血来。
“荀兄,家里下人手脚不干净,是我错怪了你,”崔六转头对荀野笑道,“你不会怪我吧?”
轻飘飘一句话盖棺定论,荀野看着瘫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崔家仆从,强撑出笑容:“颜色近似,若非对制瓷技艺极其熟悉的工匠,恐怕都难以分辨。”
教舍门口一声轻咳,没给崔六把这场拙劣大戏唱完的余地。苏迟鹤发白须,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身后仆从抱着棋盘棋盒,躬身朝一众公子小姐们行礼。
崔六对荀野识时务的态度也甚为满意,没再给荀野一个多余的眼色,冷哼一声带着一群喽啰散了。
一地的散乱很快被苏迟召来的小厮收拾干净,连昏迷的仆从也被拖了下去,所有人就这样状若什么都未发生一般行礼问好。
赵寻清有刹那的恍惚,她有点想去摸摸地板上有没有留下那捧鲜血的余温。
“今日择二人上前弈棋,其余人默背棋谱便可。”
苏迟弯着腰亲手布置好棋盘、摆好座子,又摸出一个写着每人姓名的签筒。
赵寻清挑了挑眉,看着教舍内所有人敛生屏息,只有苏老先生一个人手持签筒叩问天地。
签筒晃了三晃,最终毫不拖泥带水地掉出一根竹签。
“荀野何在啊?”
苏迟把写有荀野名字的竹签扔在棋盘上,荀野应了一声,撩袍跨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可有哪位小友愿意主动与之对弈一局?”苏迟放下签筒,环视一圈,又看向荀野,“荀小友心中可有人选?”
荀野低头盯着棋盘,只沉默着摇头。
教舍各处隐隐有轻蔑的嗤笑声,笑声中尽是不屑。
“有些人能与我等同席已是宽宥,同坐弈棋岂非僭越!”
说话的人并非崔六的跟班,而是皇家幼子陈宁璋。赵寻清侧目望过,才发现他已然站起,虽仅仅六七岁却身量如松,言辞振振,远非玩笑之语。
身旁的一众世家子弟纷纷低头应和,脸上的表情显然并非屈从与皇子的威严,而是完全认同他话里的意思。
崔六适时添油加醋:“也不知是以农户婢侍之身逾越,还是玩弄些奇技淫巧……”
赵寻清听不下去,把手边的卷册一撂,崔六登时止了话头。
她相信荀野的能力,可以一人解决平日里的欺侮,却发现在孤立和漠视面前,他也是这般形单影只。
苏迟也没有驳斥教导的意思,再次拿起签筒,递给荀野:“那便全凭天命吧。”
荀野接过签筒,盯了半晌才拈起一根竹签,迟迟不肯将上面的名字公之于众。
赵寻清回味了一下上辈子和他并肩纵马的场面,又想起荀野执意将她尸身封入冰棺、哪怕群臣弹劾也不放她入土的场景,叹息一声上前:“这一局,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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