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野。
赵寻清咬牙切齿，捡起那张写着荀野名姓的信纸。
信中荀野的画像眉目舒展，嘴角带笑，看得她没由来地恼火，猛地把信纸一团，朝墙角砸过去。
上辈子朝夕相处八年，赵寻清敢说没人能比她更熟悉荀野的脸。
荀野祖上带了点胡人血统，骨相生得分外硬朗，在一众江南学子中显得格格不入。眉骨突出，鼻梁挺拔，整张脸如同刀削斧凿，没有半分柔情。
赵寻清时常怀疑自己当初就是被这张脸媚惑了，所以才鬼使神差一般，从那一摞名门世家中选择了这个出身淮州乡野的寒门子弟。
不过看清真面目就好。
赵寻清捏着剩下的信，确认再没有人选掉出来碍眼，提步进了内室。
再为这人浪费神思，才是苛待自己啊。
这几日不想见人，赵寻清把屋里的丫鬟婆子都一并打发了出去。前几日还有凤临恩毛遂自荐帮她料理各种琐事，替她掌灯、收拾箱笼，今日聊得晚了些，屋中无人看顾，仍旧是她晨起时的样子。
赵寻清摸黑翻出蜡烛，将青铜烛台上燃尽的烛泪擦掉，换上点燃的新烛。她又翻箱倒柜找出两盏元宵灯会赢来的花灯，也不管符不符合当下时节，径自放了烛火挂到廊前去。
院内霎时被暖融融的灯光笼罩，光晕下的乳燕相互依偎着睡去。
赵寻清脱了外袍，穿着一件烟青色薄衫，坐在桌前将信纸一张一张摊开。
信的末尾附了一份说明，赵寻清娘亲搜罗了整个大陈名门世家里适龄未娶的公子哥，已经做了三轮筛选，相貌不端正的不要，族亲不睦的不要、门庭破落的不要、花心多情的不要。符合条件的共有整整两位，赵寻清他爹只好从备选当中继续挑挑拣拣，选出了一些不那么完美、但是在某一方面万分出挑的，一并添了进去。
最后总计可堪婚嫁的公子共十八位。
她娘又在最后嘱咐了几句，当今世道不太平，对女子又甚为严苛，婚姻大事切记慎重思量。若是她有了情郎也不要紧，以他们赵家在姑苏的势力，总归是能帮她藏住几个外室的。若是她不想嫁人其实也不要紧，族中耆老要是胆敢说她闲话，娘亲就拎把菜刀照着族谱砍过去。
后两句被人划了黑线却又不影响阅读，赵寻清一看就知道是她爹的手笔。
烛火摇曳，赵寻清视线自一张张信纸上依次扫过。这份人选名单绝对是下了大功夫的，不止有他们的容貌品性家世背景，连当家主母什么性格、妯娌间起过什么风波、家中有什么产业、背地里有什么勾结都写得清清楚楚。
有些用的是簪花小楷，有些却是潦草行书，赵寻清知道这必然是她爹娘两个人凑在一起，商量打探许久的结果。
可她实在太累了，也着实没有安于后宅的打算。
上辈子她在大婚当天杀人、起兵，命运没有让她走上寻常女儿家那条既定的路，兰山书院的教导也成了她在乱世中立身的资本。辅佐荀野行军打仗八年，她看似从容不迫、运筹帷幄，实际上早做好了死在敌军铁骑下的准备。
提心吊胆了八年，未曾想最后没殒身战场，反而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火里。
赵寻清又翻了翻名单，除了被她扔出去的荀野，程览、阿凤、崔六，乃至当朝太子赫然在列，兰山书院的同门竟然占据了大半。
她对着记载荀野家世背景的那张信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放下了。
那张信纸上满目的行书，赵寻清猜多半是阿爹瞧上了他，但娘亲不同意。
荀野出身寒门，进入兰山书院纯属机缘巧合，也没少受这群富家子的欺凌。所幸他才情不高，也不爱出风头，平日里低调得很，只仗着一张脸，讨女孩子欢心。
赵寻清很佩服她爹的眼光，现在就能轻而易举地勘破他骨子里的狠劲，判断他是个做枭雄的好苗子。上辈子她也是长久相处了两年，才最终定下与荀野的婚事。
想到这，赵寻清又开始叹气。
若说没爱过这个男人，那必然是假的。八年戎马，两个人感情深厚到简直扛得住生死之间的考验。
那年她单枪匹马被程览设计围杀，将她活埋在沙坑中，是荀野赶了三千里的路奔赴而来，跪在坑外用手一点、一点挖回了她的希望。
烛光轻晃，晃得赵寻清有片刻的恍惚。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这些横跨生死、两世的爱恨，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与勾画，总显得那么不真实。
甚至，有些她都忘了。
赵寻清把写有爹娘嘱托那张信纸留下，其余的随意一折捏在手里，准备统统烧掉。
她刚走到烛台边，就发现廊下伫立着一个黑影。
程览察觉到赵寻清的视线，转过身透过花窗望向她，声音很低：“清清。”
赵寻清把手中的信纸塞到袖子里，皱眉问：“你怎么在这？”
老实讲，她真记不清上辈子在兰山书院的具体细节。一来时隔太久，二来那八年打的仗实在太多，她脑子里一半是排兵布阵粮草调用，一半是治国理政如何管理打下的城镇。
程览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微微颔首往前一步，低声叹息：“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赵寻清不敢说话了。
程览见她不答，以为她有什么苦衷，提步走进内室，随手把手里的纸团放在桌上。
“你家里给你寄了信，对么？”
赵寻清点点头：“阿凤和纪慈跟你说的？”
程览蓦地笑了起来，把纸团打开，递到她面前：“你看。”
荀野的画像被程览捏在手里，画上人风采依旧，不过配上旁边程览别有用意的笑脸，倒显得是赵寻清欲盖弥彰。
赵寻清伸手去接，心里暗骂一声阴魂不散，面上表情仍一副云淡风轻：“不小心遗落了一张，谢谢你。”
没想到程览却捏着画像不放，笑眯眯地盯着她：“清清，你没那么粗心。”
赵寻清不想说话了。
程览把画像放到一边，随后把角落里温酒用的小炉搬到廊下，坐在门口煮了一壶茶。
赵寻清看着他对这间小院熟悉地进进出出，沉默地闭了闭眼睛。
廊下，程览独自对灯煮茶。滚烫的茶汤咕嘟咕嘟地翻滚，蒸腾出的热气让他锐利的轮廓都显得温柔。
程览一边手持小扇照看炉火，一边侧过身对赵寻清道：“那天，我亥时就到了。等到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林子中起了瘴气。我怕你来，瘴气会伤到你，却又怕你真的不来。”
赵寻清心神一震，听程览继续说：“后来瘴气太严重，是进山的猎户把我带了出来。我昏睡了三天，醒来就听说……听说你也病了。”
“清清，所以我不敢来见你。”
程览给自己倒了杯茶，氤氲的水汽萦绕在他的唇舌之间，连声音都显得缠绵：“我想听你说，你不怪我连累你受伤，你本就是愿意的，你愿意选我。”
赵寻清终于回忆起和程览的这一段牵扯。
她和程览，都是少年意气、天纵英才。在兰山书院内，又因年龄家世相仿，不免总被人放在一起比较，时间长了，两个人难免生出一点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错就错在，他们都误把这样的感情当做年少的悸动。
这还是赵寻清刚刚才想明白的。
更重要的是，程览出身雍州旧贵之家。渭水程氏，历经两代而不衰。直至大陈，已然是程家见证的第三个朝代。
前两朝，程家出了共九位宰辅，七任皇后，三十余位宫妃，朝中肱骨栋梁不计其数。到了现在，陈家的皇帝有意驱逐世家，程家底蕴深厚，却难以深入中枢。
至此，权柄旁落，门庭冷淡。
光耀了几百年的门楣，在皇帝日复一日的无视下，逐渐被锈迹斑驳。
可几百年的骄矜早刻入程家子弟的骨子里，即便人人皆知程家败落而亡在未来必然发生，程家子弟仍端住他们那一方风骨，拼尽全力也要扛起世家讲究的花架子
包括程览。
赵寻清最受不了这些没什么实际作用的繁文缛节，更学不会大家宗妇那一副永远保持无喜无悲的体面样子。
她就是要爱也明艳，恨也炽烈。
程览依旧侧身看向她，映着炉火的眼瞳中满是不甘。
赵寻清苦笑一声：“倘若有这样两个人，昔日巴山夜雨，同窗共话，可行事作风却背道而驰。后来乱世将起，二人各持一端，分庭抗礼，为争天下大权不惜刀兵相向。终有一日，其中的一人找到机会，能够以阴狠诡计，将另一人置于死地。牧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牧之是程览的字。
程览斩钉截铁：“我决不负你。”
赵寻清笑了，第一次笑得这般畅快。
她站起来，从袖中收起的信纸里翻到写着程览的那几页，快步走到灯台边，用烛火点燃信纸。
程览一愣，随即快速扑过来，想从赵寻清手里抢过那几页书信。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赵寻清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在程览碰到信纸的前一刹那，将那烧了一半的信连带着火苗，统统碾进掌心。
几张信纸眨眼间化作灰烬。
“伸手！”程览攥住她的手腕，手上青筋迸发，却克制着力道，没让赵寻清觉得疼，“我看看，手烫成什么样了？”
赵寻清看着他一点点红了眼眶，没让他掰开自己的手指，乖觉地摊开手掌。
掌心一片通红，虎口内侧潦起一连串的水泡。
程览肉眼可见地慌了神，低下头对着她的手掌轻轻吹气，轻声埋怨：“不想让我抢你就骂我几句，打我也行，攥着烧着了的信纸做什么！”
“如果你一再坚持，我们两个的后果就是这样。”赵寻清抽回手，指了指自己受伤的手掌，“程牧之，我们两个生来，便都不会各退一步。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彼此放过。”
“水泡得挑开，不然要化脓，”程览不停，又开始摆出一副男主人姿态，在她的房间里搜罗起药箱，“你去床上歇着，我给你上药。”
赵寻清坐回到床上，却是下了逐客令：“太晚了，你回去吧。”
程览动作一顿，佯装未闻。
赵寻清从没觉得这样就能说服他，只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也像说给自己：“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比爱恨更加重要。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于我而言，为家人，心有所憾；为我自己，心有介怀，因此爱恨便都不值一提。所以啊，”
“从前这些爱啊恨啊，都随风去吧。”
“程览，我相信你是聪明人，就像你相信我不会粗心大意，遗漏荀野的画像一样。”
言尽于此，赵寻清觉得自己和他讲清了感情，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放下床帏脱了薄衫，整个人蜷缩进被中。
程览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寻清的每个字音他都无法消化，任凭这些话不停地撞击、叩问他的耳膜。
素白的床帏放下来，世家子的好素养不允许他再靠近一步。程览后退到门外才开口：“这些天书院后山的竹林里闹野兽，你这没有仆从守夜，我在外面替你守着。你安心睡吧，有事叫我。”
赵寻清不理，翻身背对门口，权且当做程览不在。
多思带来的疲惫很快席卷而来，将她拖入昏沉的梦乡。
半夜风雨大作，赵寻清的好梦被风声打搅。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隐隐约约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破碎的呜咽。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出自《了凡四训·立命之学》。
我们程牧之同学就这样迎来失恋[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 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