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哭得可怜,程仲坐立难安。
他自以为自己说得够温柔了,但却弄得人这般。程仲活了二十三年,身边哪有这么容易哭的。
就是表兄家的洪狗儿那也皮实,少见得哭。
程仲见哥儿抱着膝盖,脑袋紧紧压在胳膊上,那抽泣的声音压抑着,死死咬住牙才泄露出一点儿。
程仲起身,离床边近了些。
“杏叶。”
程仲绞尽脑汁,没哄过人,不得其法。
不得以,干脆跟他明明白白道:“没想着让你还银子,只是想让你养好身体。”
“我都有打算,等你好了,送你去一户好人家,以后就不会挨打,不会吃不饱……”
程仲一股脑交代,杏叶透过头发缝隙,看健硕的凶汉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知哪里来的委屈,抽噎变成了急哭,哭得他掐住自己脖子,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程仲一看不对,赶紧上前拎着哥儿到身前,忙顺着他后背道;“别哭了,呼吸。”
杏叶眼泪直流,珍珠似的成串滴落。
程仲这辈子除了他娘,就没见过这么能哭的。
他好不容易让人喘息均匀了,又是出了一身汗。
杏叶身体还轻颤着,一身的骨头架子被程仲虚虚地半圈住。
后背上的手宽厚,踏实。
温热传递到后心,杏叶一瞬间想起了离开陶家沟村时,他是被男人抱在手臂上走的。
可他要将自己送人。
杏叶呜咽一声,程仲眼看他又要难受,心道:这是带回来个祖宗。
“你有什么不舒服,直说便是,能做到的我定做到。”
他不会哄哥儿,程仲头疼。
杏叶看着眼前伸来的手,接住了他落下的泪。
杏叶下意识要给人擦,程仲却以为他要握手,克制着躲开,就这么放着。
手心一凉,鸡爪子似的手从掌心擦过。
晕开了泪珠,温度交替。
太凉了。
杏叶收回手,眼睛睁着,可泪水又不受控制地落下两滴。程仲握拳,抵在腿上。
杏叶目光移动,落在他腿上。
杏叶又捏着衣角,又移到程仲手旁。他给他弄脏了,要擦干净。
程仲一下明了,摊开手,看哥儿擦拭。
兴许是没有大人教导,哥儿不知道未出阁的哥儿这般对汉子,已经是没了规矩。
但程仲既然把人带回来,自然只盼着他好。
哥儿用袖口将他手上的泪水擦掉,随后收回去,再试图往墙边挪动。
程仲观察到他眼里有神采了,兴许是刚刚哭过,发泄了几分。
他想起自己一直杏叶杏叶的喊,却没告诉人家自己的名字,难保哥儿不怕。
他看着人,便道:“杏叶,你以前见过我吗?”
杏叶点头。
“谢谢。”
程仲知道,他说的是上次杏叶挨打,他扶了人一把的事。
“我名唤程仲,仲夏的仲,你们陶家沟上头的冯家坪村人。寻常我都在山里打猎,鲜少下山,偶尔在村里做些杀猪、劁猪的散活儿……”
程仲声音刻意放缓,注意力全在杏叶的反应上。
看到哥儿迷茫地看来,他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告诉他这些。
程仲将自己情况说完一通,就道:“我将你带回来,是一时生了怜悯之心,我想你好,这是带你回来的初衷。”
杏叶喃喃:“想我好……”
要不是屋里够安静,程仲还听不到他这似自言自语的话。
程仲道:“是,我也是看不过去,才顺手救了你。户籍我给你迁出来了,此后你与陶家再无干系。”
杏叶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很酸,喉咙堵着,眼眶有些涨涨的。
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杏叶……好好吃饭,喝药,养好了身体,以后自己的事情就能自己做主。”
杏叶终于舍得多看他一些。
哥儿两颊有些凹陷,眼睛依旧雾蒙蒙的。程仲想,或许是含了泪的缘故。
“吃饭。”程仲将米粥递上。
杏叶看着他,往边上挪动,接过碗,小猫舔食一样慢慢吃着。
程仲见状,心里落定。
他口舌干燥大半天,可算没有白忙活。
程仲守着,杏叶乖巧地吃完了饭,喝完了药。程仲看他又蜷缩起来,似困了,便叫哥儿躺下休息。
他等了会儿,等到哥儿呼吸平稳,才悄悄出去。
虎头在床头嗅了嗅,正要叫,被程仲揪住耳朵拎了出来。
门一关上,“熟睡”的杏叶睁眼。
他手抵着胃,手指紧紧掐在掌心。
不能给救命恩人找麻烦。
*
程仲腊月里要各村去杀猪,闲的时间也不多。
确认第二天杏叶也依旧好好吃饭喝药,程仲便放下心,去了更远的村子。
哪知忙了三五日后回来,还没到家门口万婶子就着急地迎上来道:“小仲啊,你快去看看吧,哥儿、哥儿……”
没等婶子说完,程仲将背篓往虎头脖子上一挂,飞快奔向万婶子家。
才进门,就闻到屋里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儿。
哥儿瘫靠在床边,手死死抵住肚子,地上满是吐出来的污秽。
程仲急将哥儿抱起,用被子一拢,往外跑道:“婶子,他这几日吃药了?”
万芳娘追在一边道:“饭也吃了,药也吃了。一日吃得比一日多,我还以为他要好了,哪曾想今日看着疼得在床上打滚。”
“婶子,麻烦你收拾收拾,我带他去看看就回。”
“好,你去!婶子跑不过,就不跟着你了。”
事出紧急,程仲跑得快。
但过了会儿,忽然觉得领口的衣服勒得慌,低头一瞧,哥儿含泪抓着他,嘴唇在动。
程仲侧头,耳朵凑近:“要说什么?”
“不去、不去。”
“不行。”程仲道。
“不去,吐出来就好。我知道,不去……”杏叶哭着,满眼的祈求。
他已经欠了程仲的,不想再欠更多。
治病很贵,他知道。
“不去……”
程仲咬着牙,腮帮子都绷紧了。他头一次生出一股闷气,“既然吃不了那么多,为何还要硬撑。”
杏叶不答,揪着他的衣服指节发白,只是道:“不去。”
他被程仲侧抱着,脑袋搭在他的肩膀。头发汗湿,贴在脸颊。单薄的肩膀轻颤着,手上使了劲儿,始终说着不去。
程仲怕他厥过去,缓缓停下。
杏叶揪着他衣服不放,额头贴着他肩膀呜咽。被迷住一般,又喊着:“娘。”
四周树高草深,去陶家沟村的小路靠山,蛇虫也多,少有人走。
程仲就立在小路上,抱着哥儿,试探往前,哥儿又紧了他的衣服。
程仲压抑着脾气,道:“看了病就不疼了。”
杏叶摇头,身子抵着他要往后回去,“不看,我不看。”
杏叶挣扎,想从他身上下来。
哥儿太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程仲拿他没法。
这般僵持着,杏叶哆哆嗦嗦,满脸的泪,不停祈求道:“求求你,我想回去。”
程仲头一次这般觉得棘手,但他到底是转身。
后头走着走着,忽然一想,杏叶不去,也不是没其他办法。
是他刚刚急得忘了。
杏叶又睡了一觉,起来时,嘴里又有苦味。屋里被收拾过了,只有熏艾叶的味道。
他起身就看见门口坐着的人,杏叶萎靡,垂下眼去,缩在墙角。
又添麻烦了。
程仲:“醒了。”
杏叶瓮声瓮气:“对不起。”
程仲似笑了下,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杏叶没看见,但察觉程仲身上的气息很平和。也不吓人。
程仲看着墙角的哥儿,蜷缩起来小小一个,他抱过两次,知道他身上全是骨头。
程仲道:“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忽然这么一句,杏叶偏了下头,缓缓看来。
哥儿太敏感,也太脆弱了。程仲将他放在万婶子这里几天,虽然婶子仔细照料着,但还是不行。
而且他看着万婶子也似乎因哥儿的事,憔悴了些。
万婶子身子本就不好,程仲不好再劳烦她。
再有,哥儿这般情况,光是给了吃食衣物不够,他伤在心里。程仲既然将人带来,该有责任将他养好。
放在婶子这里,给点银子,时不时来看看,想想却也不算负责。
“我先前想,我家里只我一个汉子,你又是哥儿,放在身边对你有影响……但名声没有身体重要,若是你愿意,我将你带在身边照顾,就当多个弟弟。”
大不了,以后哥儿好了,给一笔丰厚点的嫁妆,嫁到远一些的地方。
像是县里,他也有兄弟在,还能照料一二。
杏叶呆呆看着他。
程仲知道他听明白了,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我家就在隔壁,我也常年进山,如果你不怕以后一个人待在家里,那……”
“还会送我走吗?”
“嗯?”程仲看着哥儿。
那双湿润的眼里是小兽般的试探,小心翼翼。
程仲没及时回应,哥儿又缩了回去。
程仲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一声,“怕送你走?”
杏叶闷不吭声。
程仲叹道:“只要你愿意,想待多久待多久。”
杏叶还是不动。
程仲仔细品品哥儿的话,似有明悟。
自带他回来,他跟婶子都在说要送他去好人家,这或许在他们看来是好话,但在刚到陌生地方的哥儿来说,还又将去另一个陌生地方,自然是害怕的。
且不说杏叶还是这么个性子。
程仲想罢,道:“你若不信,咱立个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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