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县下属三千户人口,为中等县。
县中繁华,又距离黑雾山最近,是以有许多商户前来收购山珍奇异。
程仲挑着担,在县门口经过查验,后踏入县中。
县里路面宽阔,是压实的夯土路。即便下雨,也不会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街上行商往来,各家铺子挂着幌子,小二站在门口吆喝客人。
主街上宽敞干净,往里走,酒楼、茶楼、书斋、武馆……一应都有。像那卖菜卖肉的菜市,则要拐入侧街。
这会儿菜农们早已摆好了摊子,趁早买新鲜菜的县中人也早挎着篮子转了一圈,篮中那鲜菜还挂着露珠。
程仲照例先把猎物送去相熟的云得酒楼后门,打了招呼,里头就有掌柜的出来,未见人就听他带笑的声音道:“程老弟,我可盼着你许久了。”
云得酒楼的掌柜姓王,县中人士,年近四十。与程仲称兄道弟,却是真心实意欣赏他这么个厉害汉子。
这几年借助程仲,酒楼得了不少好东西,好这口的客人纷纷涌入酒楼,连带酒水生意都好了不少。
程仲道:“这次就猎得一头鹿,几只兔子跟野鸡。”
“那正好!就有客人要吃这一口呢。”王掌柜长得精瘦,下巴上留着一撮短须,见人就三分笑,看程仲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倒也习惯了。
程仲揭开布,让王掌柜看了。
王掌柜道:“我全要了。”
程仲点头,倒省得他再去侧街摆摊。
时人喜吃鹿肉,鹿价贵,四十文一斤。程仲这头鹿小,有个七十三斤。
野鸡野兔价格一样,十二文一斤,总共约有个三十八斤。王掌柜凑了个整,给了三两四钱。
程仲将银子揣好,告别王掌柜,又去了一趟药铺。
谷梁县药铺多,有些专门收山里的药材。程仲进的深山,寻常采药人也不敢深入,是以采来的药材价贵些。
不过五六斤,一下也换了五十文。
看着空空如也的箩筐,程仲想到姨母交代的事,又拿着还没捂热乎的银子去了点心铺子。
他家中除了姨母无长辈,相看一事都是他自个儿去。
姨母忙着家中,只唤他忙完去找县西的周媒人,说她与周媒人约好了,只待他上门就领着他去。
程仲买了些点心、糖、红枣。
第一次登门,不好敷衍。
东西买齐,卖药材的散银也没剩的。程仲不耽搁,赶紧去县西边,找到媒人后,便由她领着去。
“县里许家哥儿一家就得他一个子孙,家里宠得紧,但人家也跟着在自家面摊上帮忙,是个勤快的。哥儿也生得不错,只晒黑了点,但鼻子眼睛没一处差的……”
周媒人在前面走,一身青花蓝夹枣红色直裰,手里捏着一张绣了红线的帕子,笑容灿烂,浑身冒着喜气。
她嘴快,一通将县里许家哥儿介绍完,侧头看程仲,不免往旁边挪了挪。
太高了些,仰得她脖子酸。
又看程仲目色含威,似不喜的样子。
周媒人有些忐忑问:“程郎君,可是哪点不合适?”
程仲飞走的神思拉回来,道:“没有。”
周媒人干笑两声。
这脸色,看着也不是“没有”的样子。
程仲像知她所想,道:“我就这相貌,看着唬人。”
周媒人一听,拍着胸口可算舒了眉头。
转眼,那面摊就在眼前,周媒婆打眼一望,正巧那哥儿也在呢。
她道:“程郎君先稍后,我说说去。”
毕竟是相看,这里人来人往的,以后成与不成都行,就怕以后坏了人家哥儿名声。
程仲只看见周媒婆上前说了几句,那在火炉前挑面的夫郎看来,吓得手一哆嗦,面都滑下筷子。
那多半是哥儿的小爹了。
程仲颔首,收回目光,提着东西等候。
过了会儿,周媒人回来,喜得眉梢高扬,低声道:“快去。”
程仲提步上前,往面摊去。
周媒人笑道:“不是,不是!你瞧瞧小哥儿往哪边去了。”
程仲见那哥儿闷头往附近的茶楼走,缓步跟上。
茶楼,二楼。
冬日里茶楼开门晚,这个点儿还早,里面的客人不多。程仲一上二楼,那哥儿已经坐在桌边,背对着楼梯。
许家哥儿听见响声,抓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他今年十七了,小爹早跟他张罗着看人。
今儿是头一遭,他一听就红了脸,慌得六神无主。还是小爹握着他的手说,合不合适他自己决定,这才定了神。
现下上了茶楼,听那脚步声轻而稳。
入目先是些油纸包着的东西,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他一下闻出来是回味斋的点心,可贵了,就是他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
这人是有心。
许家哥儿怀着期待抬头,却猛地后仰。连带着凳子响动,吓得双手如受惊的野鸡一样扑腾,直直往后倒去。
程仲目光一肃,抓住凳子就带回来。
可哥儿已经吓得脸煞白,战战兢兢往边上侧,当他是洪水猛兽一般。
老天爷,这县里就没见过这么个又壮又凶的汉子!
程仲了然,这是不成了。
“我、我……”许家哥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见程仲熊一样的身躯,那臂膀顶他腰粗,就站在身边他好似都喘不过气来。
要是喝了酒打人,一拳能将他打死。
他越想越怕,顾不得什么礼仪,噌的一下就站起来。
这一比较,他还没男人肩膀高,身条只他一半大。
“我不成!”
哥儿转身就跑,脚步慌乱。
程仲目送他远去,看桌上的点心,随手拎着离开。
*
“怎么就不成了!”冯家坪村,村西头传来一声夹杂着怒意的吆喝。
“娘,你小声些。”洪家二小子洪桐啃着他表哥带回来的点心,美滋滋道。
十几岁的少年听说程仲两个哥儿都没相上,好奇转头问:“真见了你就跑?还吓哭一个?”
“你个死孩子!还往你哥身上戳刀子!”程金容巴掌扇过去,打得洪桐哎哟一声,搓着胳膊直揉。
程仲看贱兮兮的表弟,面无表情,只道:“姨母,我先回了。”
程金容小心看着程仲,还是那副淡定样子,瞧不出喜怒。
没相上就没相上吧,可别因为这事儿伤了心。
她宽慰道:“没事,姨母再找人问问。这找夫郎啊,还得看缘分,我家老二人不差,定是还没遇到。”
程仲闻言,挣扎了下,还是道:“姨母,这段时间就算了。”
“不能算。”
“就是啊,不能算!二哥你都二十三了,过年二十四了!我大哥十九可是都成亲了。”
姨母夫家姓洪,育有两子。
老大洪松,现二十有五,在县里酒楼当白案师傅。娶了别村的宋芙,两人有个小子洪狗儿,大名洪乐,如今五岁。
二子洪桐,今年十六,跟着姨母夫妻身边,帮着家里下地干活。
程仲在洪家时,排行老二,所以姨母就一直这么叫他。
程仲是真不想再经历几遭,他虽无意,但到底把人给吓着了。他再三劝说姨母,这才走掉。
进了家门,推开院门就见虎头趴在地上啃骨头。
程仲放下箩筐,将剩余的三两银子藏起来,随后又忙着做些吃食垫垫肚子。
早上没吃,回来就买了四个包子。这会儿已经下午,早就饿了。
*
次日,鸡鸣叫时程仲就醒了。
他也不赖床,披了棉袄起身,先简单下了个面吃过。
喂了狗,随后将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忙完时辰差不多,便拿上杀猪的家伙,背着背篓,往坡下的陶家沟村去。
两村离得近,就二里地,过去一刻钟就到了。
与冯家坪村不同,陶家沟村地势低平,地肥,是个大村。村中人口百户,里面还有豆腐坊、磨坊、油坊,去县里也更近,很是方便。
一进村,程仲就往约好的人家去。
没走多久,前头一道拐角处,就听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程仲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忽然撞过来个人。
程仲偏过身要让,哥儿却只顾闷头跑,脚步踉跄着往地上扑倒。
程仲眼见人要摔,伸手捞着哥儿带了回来。
哥儿往他胸口上砸来,程仲纹丝不动。
不过那瞬间,程仲拧起眉头。
松开手时,跟前的妇人还举着木棍抽过来,眼看要往身上打,程仲拽着哥儿往旁边躲过。
妇人气急,更大声地骂道:“让你偷银子!那可是今年用来买棉花的银子,叫你拿了,我跟你爹可怎么熬过这个冬去!”
说着又要上手,程仲看哥儿出气如风箱拉扯,人都站不稳当。
他干脆往哥儿身前一挡,看着妇人。
不为别的,好歹让人喘过气,不然要厥过去了。
王彩兰这才将目光放在程仲身上。
看着他人高马大的,心里发虚。瞧他那双明锐的眼睛,像看透了自己心思,更是犯怵。
“你是谁?”她道。
程仲回想哥儿一身,一副骨头架子,硌人得很。发如枯草,手如鸡爪,耳上生疮。脚上鞋单薄,身上衣外面看着鲜亮,摸着内里却是芦苇。
他只道:“路过,杀猪的。问问陶井水家怎么走。”
妇人狐疑,随手指了指路。却仍旧虎视眈眈盯着他后头的哥儿,只待他离开后,痛痛快快打上一顿。
程仲看眼前身体丰腴健壮的妇人,又看哥儿那模样,就知他日子不好过。
他只是个路人,这等事不好掺和。
若是帮了,保不住哥儿挨了更重的打。
但怜惜哥儿瘦弱,还是没忍住,道:“冬日寒,人伤了难治。”
说罢,却没见躲在他身后缩肩佝背的哥儿指尖颤了颤。
杏叶被程仲挡了风,也挡住了要打他的继母。汉子身躯格外高大,跟一堵墙似的,只觉再没地方能这么安全了。
可当男人离开,露出那后头的妇人,杏叶眼珠动了动,像提线木偶,依旧黯淡无光。
许是程仲长得显眼,又是别村里,陶家沟村的村民见他目睹这王彩兰打哥儿,觉得有些坏了村里的名声。
这会儿纷纷走出来,抓着王彩兰劝的劝,拉的拉。
“杏叶纵有不好,但不过十六,多教一教就好。”
“就是……杏叶啊,拿了多少银子,快拿出来。我们看着,你娘不打你。”
杏叶动了动嘴。
“没拿。”他垂着脑袋,头发遮住脸,声音低得听不见。
程仲已经走远了,心念一动,下意识回首看了眼。
哥儿孤身立在一旁,像家里那只小狼被发现时的样子。困在石缝里皮毛斑驳,瘦骨嶙峋,就剩一口气吊着。
怕是再来个什么事,就能压垮了他。
他前头是一伙村人还有那妇人,看似好心,但不停对他指责。
那妇人听人劝慰,做愁苦样,眼里却隐晦地得意。
程仲想,这小孩儿日子过得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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