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程家,杏叶立马钻进灶房里,坐在灶台后的矮凳上。
程仲站在门口,就看他缩起身子,跟他掏兔子窝时那藏在窝里的小兔儿一般。
程仲知杏叶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便没管他,自己先去拿个背篓,打算再去一趟镇上。
今儿个腊月二十七,离过年没几天。往年过年,程仲不是去姨母家吃,就是自个儿随意凑合一顿。
他一个汉子在家,家里也不布置什么,过年就与过寻常日子一般。
但现在家里多了个哥儿,程仲打算带他去镇上看看。给他买几身新衣,买些他喜欢的点心,过年也好有个过年的样子。
这边,杏叶坐在灶台后头出神。
虎头趴在干草上,尾巴甩了甩,疑惑看着哥儿。
快过年了,杏叶知道。
往常过年,就意味着他要干的活儿就更多。要里里外外扫尘,要做更麻烦的饭,要将水缸抬满水,要将猪食、鸡食提前备好……
他要从早忙到半夜。
王彩兰他们守岁完后,他还得去把他们用过夜宵的碗碟再收拾了才能去睡。
今年不一样了,这几天是他过得最好的日子。
杏叶沉浸在飘散的思绪中。手中湿润,杏叶缓缓低头,虎头正在舔他的手掌心。
杏叶摊开手掌,掌心又被他掐出了血印。
杏叶见虎头还凑过脑袋来,将手搭在它的头顶。
“呜……”虎头摇尾巴,眼睛看着他。
杏叶冲着虎头侧了侧脸,像在问它,也是在问自己:“现在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不是在做梦,这场梦会持续多久?
不挨打的日子,从前他想都不敢再想了,他明明已经走到绝路上了……
杏叶忍不住有收拢五指,掌心刺疼,他才能分清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仲哥很好,虎头也很好,万婶子、栩哥哥……都很好。
杏叶心里生出一点点的期盼,他收回手,搭在膝上,有些恭顺地看着灶头低低道:“明年,要也是这样就好了。”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开始忙起来。
趁着镇上当集,买红纸,买门神画,买祭祖宗用的香蜡纸烛,做年夜饭的鱼肉猪肉,小孩儿吃的瓜果点心……
村民们收紧了一年的指缝,终于舍得松开一点了。
谷梁县在盛朝南边,一年四季山都是绿的。冬日虽冷,但产出的蔬菜不少。像葵菜、菘菜、蒜苗、萝卜、笋皆有,还有那秋收回来没吃完的南瓜、冬瓜、红薯也堆在屋中。
今年是杏叶到家头一年,程仲寻常在山里,吃菜都多是万婶子或是自家姨母送来的,虽然前头有菜地,但也没打理。
程仲要弄一个像样一点的年夜饭,也得买些菜回来。
他拿了背篓,等了会儿才走到灶房门口。
屋里一下暗了,杏叶微微抬起头,看程仲人高马大的立在那里,挡住天光。
程仲道:“去镇上采买些东西,杏叶跟我一起?”
“不……”
“不想去镇上看看?”
杏叶下意识摇头,可心中隐隐又生出一点好奇。
程仲还立在门前,不急不缓的诱哄着:“快过年了,镇上热闹。寻常吃不到的果子点心都有卖的,兴许还有山上下来的猎户,牵着猴儿、狐狸……”
程仲说了一通,口干舌燥。
自从带了杏叶回来,他一天说的话比他往常一月说的都多。
杏叶看他半晌不走,又故意诱着他,似懂了程仲的意图。
他想让自己跟他一起去。
杏叶慢慢起身。
程仲问:“要去?”
杏叶走到他身边,看他一下翘起来的唇角,点点头。
程仲催着他道:“那就穿厚实些,帽子带上。”
杏叶见他比自己还雀跃,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来,又舔了下唇,有些紧张。
他好多年没去过镇上了,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
杏叶进屋添些衣裳,程仲就在院子里等着。
杏叶体弱,虽说这几天没喊疼了,但从家里到镇上也得走两刻钟。程仲想了想,干脆去姨母家借了牛车。
回来时,杏叶换完衣服出来,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程仲还带了一床旧棉被垫在牛车上,道:“路上冷了跟我说。”
杏叶点头,只小声道:“不冷的。”他穿了很多,就怕又惹出病来,再让程仲破费。
程仲扶着哥儿上了牛车,自个儿坐在前头驾车。
虎头跟小狼依旧守着屋里,防着贼人。
出了村子,牛车踏上宽敞些的道路。路上也颠簸,杏叶缩在程仲后头,一摇一晃的有些头晕。
程仲道:“马上就到。”
他一边赶车,一边观察杏叶状况。看他一小段路的牛车都坐得难受,去县里那么久,怕是半道上要吐。
程仲原本打算年前带他去看,但杏叶身子弱,长途跋涉怕翻了病,想想还是再养一养,过了年暖和一点再带去。
程仲又让牛儿慢了些,走走停停,也差不多两刻钟才到。
程仲赶着牛车去了镇口专门放牛的地方,付上几文,就有人守着,还给草料跟水喝,走时过来牵就行了。
放了牛车,程仲就带着杏叶进镇。
镇上也住了人,这边地势比他们那边平坦开阔些,住的人家多,房子也更密集。
镇上都是土路,坑坑洼洼的,比不得县里整洁。
不过好在没下雨,没有泥泞。
快过年,镇上集市也比平日里热闹。原本只一条街上摆着摊,现在旁的两三条街上也是摊贩。
有专门给人写对联的,有写信的,卖门神画的……货郎挑着担子吆喝,卖糖人糖画的摊子上围满了孩子。
人挤着人,耳边全是吆喝声。
杏叶前头十几年养得不好,个头不高,看来看去不是人家的肩膀就是后脑勺。程仲见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人家挤他,他就像被追赶的小鸡仔,低着头躲开。
程仲将他拉到前头来,张开手臂虚虚护着他肩膀。
“跟着我,别丢了。”
杏叶一下子就不怕了。
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他站在自己跟前,挡住了王彩兰。像一堵墙一样让他得了片刻的喘息。
这下是被护在他怀中,刚刚那些围着他的人一下就被挡在外头,杏叶心里踏实极了。
“咱先买菜买肉,这天气能放。”
“好。”
“喜不喜欢吃鱼?”
“不、不知道。”
“过新年,怎能不穿新衣裳……”
“不用,有。”
杏叶一直被程仲护在身前,他听着男人不停地问他,杏叶本来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可他就像看不见一样。
周遭人太多,他回话又小声,后头程仲问了两三遍,杏叶就不得不一次说得比一次大声。
等后来,程仲问他一下,他就能大声回他一下,杏叶瞥见他眼中的笑意,才知道程仲是故意的。
“杏叶,酸枣糕吃不吃?”他们停在一个摊位前。
杏叶还是很大声地回:“不、不吃!”
虽然声线颤抖了些,程仲听着也不怎么大声,但目前来说,已经是杏叶的极限了。
等到采买完,从人群中出来,程仲才笑着摸了摸杏叶的头。
“还怕不怕?”
杏叶:“怕。”
程仲笑容一僵,杏叶才抿着唇浅浅地笑,有些腼腆道:“一点点怕。”
哥儿软乎得招惹疼。
程仲道:“以后多来,习惯了就不怕了。”
回程路上,杏叶就不再像来时那般忐忑了。他有了心思看看沿途的青山、树木,还有那路旁流淌过的遍布碎石的溪沟、小河,亦或者是那成片的土地。
程仲见他看得认真,一边赶着牛,一边道:
“这片地方我们小时候都玩儿遍了,树上有鸟窝,馋了的时候就爬上树掏鸟蛋,然后烤了吃。”
“溪沟里螃蟹跟小鱼多,抓回去姨母会烤干了给我们当零嘴……有时候我们还会在的山里下套,运气好能逮着兔子,吃一顿能馋很久……”
杏叶听得入迷,看得认真。
他仿佛见到了成群结队的少年们在这些山间溪沟里玩闹,眼神都带了向往。
这些是黑雾山下孩子最习以为常的事儿,就连栩哥儿,也被他们带着爬树下水,玩儿得比谁都野,可杏叶却没经历过。
程仲说着说着停了,杏叶疑惑看他。
程仲挑眉问:“还想听?”
杏叶不好意思点头,又小声说:“想听。”
程仲道:“等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出来,只要想玩儿的咱都玩儿一遍。”
衣角上被拽着扯了扯,程仲看去,是杏叶的小爪子。一根根像没长大的萝卜似的,丑兮兮的。
杏叶嗖的收回手,目光移开,又说:“还想听。”
程仲忽然就笑出声。
“好,那我继续说。”
杏叶第一次提要求了,不得满足一下。
若不是冬日风太冷,这牛车慢慢走着,前头的悠闲赶车,说着童年生活。后头的人听着,望着眼前山与水,倒是惬意不已。
到了家后,杏叶帮着把东西收回家里。
车上还留着些,是程仲买来给姨母道歉的礼还有给洪狗儿买的零嘴。
牛车送到村西姨母家,就看堂屋里烤火的人齐齐转头过来。
姨母一哼,别开眼不看他。
姨父冲他点头,又看媳妇儿的样子,不敢起身。倒是洪松冲着他笑了下,然后推着洪桐过来。
洪狗儿见那板车上放着东西,挣脱他娘,也嘿嘿笑着跑来。腮帮子一颤一颤的。
“表叔……”
小娃娃张开了手冲着他他腿上扑过来。
程仲捏了捏小娃娃的脸,逗他:“叫这么甜,可惜表叔没给你买好吃的。”
小娃娃笑容一僵,又强撑着咧开嘴笑。
怎么看怎么假。
一屋子的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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