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山又一山,离京师、离家乡愈来愈远,杜重时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难过与不安感。眼瞧着迷瘴渐散,窄路变得宽阔,他却并没有像随行的两个差役一样,快要松一口气。
前路通往雾隐镇,他的冥婚妻子沉眠之地。
手中的半截玉坠攥了不知多少回,一路上听闻的恶鬼公主的传言,让他害怕得喘不过气来。
公主并非真公主,乃是民间一女娃,八年前因天灾暴毙于家中。其出身大户,常以公主自诩,因生前心愿得不到满足,死后便四处作祟,惹起灾祸。朝廷闻知此事,便封此女为玉琯公主,改其院为公主府,特地派高人前去做法事,并为其塑玉像,立灵牌,这才稍微安抚住女子。
本以为此事到此打住,未料随着年月渐长,怪事愈发频出,不少镇民曝尸荒野。地方官上报后,朝廷几经研究,不得其果。恰逢杜重时之父杜康因言致祸,官员抄家审问之时,得知杜家夫人与雾隐女子有旧,曾以双鱼玉坠为媒,为腹中未出子女定下娃娃亲。此事传到圣上耳中,便成了杜家的转机。
公主作祟,乃思虑夫婿所致。
一道密旨向杜重时抛了天大的难题:履行婚约为公主守灵,以免牢狱之祸;抑或举家流放,永无回京之日。
与死人结亲,无异于葬送终身。何况,公主甚至是性情暴躁、作恶多端的厉鬼?
然而若不答应圣上的条件,他的家人要面对的,远比现在更可怕。
为保家人平安,杜重时不得不接下圣谕。然而此去千山万岭,何时能够再次回家?
差役的喝马声唤回了杜重时的思绪。不知何时,马车已驶过山谷,抵达平坦的郊野。不远处站着巡视的守卫,于日薄西山的霞色中看到马车靠近,便持刀拦住差役。
“什么人?此乃禁地,不许擅自进入。”
差役连忙下车解下令牌,递给守卫,小声道:“我们奉朝廷命令而来,马车里的是公主的驸马。”
守卫接过令牌,闻言,神情一滞,不由将目光移到马车的竹帘上,透过疏疏密密的罅隙,隐约窥到车中人的轮廓。
真有人愿意来当驸马?
这里面住的,可是一个恶鬼。公主府三里以内,连我们这些守卫都不敢擅入。
帘外审视的视线和守卫的沉默让杜重时愈发紧张。对恶鬼公主的恐惧一时都被压下,他生怕自己连守卫这一关都过不了,连保护家人的机会都得不到。
好在守卫没说什么,把令牌交还差役,便让了步。
马车越过他们时,那个守卫低声道:“送他进去后,快些离开,日落之后,决不能留在外面。”
差役点点头,加紧了步伐。
到了公主府门前,差役才掀开竹帘,拿起杜重时的行囊,请“驸马”下车。
行囊不重。
“我自己来吧。”杜重时说。
差役便由他接过行囊,领他到府门前。
兽首狰狞,斑斑锈迹,在昏黄的暮光中更添阴郁色彩。
差役刚拎起门环,未待敲下,便听“吱呀”一声,沉重的府门露出一个小缝,似是被什么推着,慢慢地打开来。
阴冷潮湿的院景令差役不寒而栗。
杜重时跟在差役身后,并未察觉异样,只以为门是被差役推开的,便道了声谢,慢慢迈过了门槛。
差役一脸古怪,似是想说什么,没敢开口。
眼见着杜重时迈进门槛,似要回身再次道谢,那门却有感应一般,当着差役的面便自行阖上。
差役更是一脸惊恐,吓得后退几步,差点在台阶上跌倒。幸得同伴扶住,才稳住身形。然而二人都被眼前发生的怪事震慑了,连声音都发不出,互相搀扶着上了马车,飞也似地回车而去。
这种鬼地方,他们再也不来了!
杜重时转身不见差役,只当对方好心帮自己关上了门。望着高高的屏障,想着余生的日子,消沉了一会儿。随后,他抱紧怀中的布囊,扭头看了一眼院子。
方方正正的院子铺满了石砖,被缝隙里生出的杂草遮挡,看不清纹路。正对着大门的便是敞开的灵堂,隐约能窥见公主的玉像。东侧狭窄,西侧似有回廊,因被矮墙遮挡,景象并不分明。
因下过新雨,地上长起了绿苔,有些碍人。杜重时小心地踏了上去,感觉随时可能滑倒,无意间将目光扫过地面,似乎从断裂地砖的土里,看到坑坑洼洼的小洞,像是拔草后留下的痕迹。
还有别人来过吗?
风吹过墙边树,伴着鸦声沙沙,暮色中树冠舞动,如浮鬼魅。
杜重时不禁打了个哆嗦,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灵堂。
日落西山,灵堂的门倏然关上,重重的响声惊得杜重时一支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悄然回头,心中拿不准地想:是风吹阖了门,抑或……?
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而恶鬼公主的传言,未必是虚。
杜重时抿紧唇,忍住身体的颤抖,慢慢地朝着玉像迈出步子。
高大的玉像被栅栏围起,隔了一丈远。栅栏前是供桌和蒲团,供桌上摆着令牌,两侧竖着蜡烛,并未点燃。
杜重时借着熹微的光,挪到供桌前,从布囊中取出火石,点燃了蜡烛。借着幽幽火光,才看清玉像的模样。
像是十二三岁的女童,眉眼中有几分慈悲。
杜重时心里浮起疑惑:既然是恶鬼,怎么会慈悲呢?又想到人间多的是浮夸溢美之词,想来是塑像的匠人害怕惹恼公主,才故意将其面容修得如此慈悲。
若是能一直面对这样的公主玉像,也不算太糟糕。
杜重时松了一口气,拿出抹布,借着火光擦净了供桌及灵牌,随后抖了抖蒲团上的灰尘,慢慢落膝。
“玉琯公主在上,”杜重时大声念出这句话,倏地感受到腹中一阵咕噜声,不由赧然,好在四下无人,他才忍住尴尬,捧起玉坠,继续说道,“我名杜重时,承家母与令堂之命,与公主定亲,已有二十载。本欲尽早履诺,奈何山水相隔,久难重逢。闻知公主尊居,幸甚至哉,故特来侍奉,万望垂怜。此双鱼坠乃定亲信物,请公主明鉴。”
说罢,只觉一阵冷风自膝下吹过,透着渗骨的寒意,让人脊背跟着发凉。
公主听到我的话了吗?
逐渐黯淡的烛火加重了杜重时的紧张感,耳畔忽现呕哑嘲哳的急响,伴随着“啪啪”的响声,烛火瞬间熄灭,而浓重的眩晕感也瞬间笼罩住杜重时的头脑。
这是……怎么回事?
他未及想出结果,便倏地向侧边歪倒,昏睡于供桌前。
身后的花窗扑棱扑棱地抖动着,在黑暗中喧嚣地变幻着形状。灵堂的门砰地打开,无人在意的院子里,地面的石砖疯狂地窜动,似是哈哈大笑,似是窃窃私语。
直到灯笼的火光自回廊漫出,它们才消停下来,于跫跫足音中安分等待。
身着穹灰色圆领袍的女子,提着桂花色的圆灯笼,自拐角踱步而出。见到变了格局的石砖,摇首一笑,伸手比了一个“嘘”,便转身迈进灵堂。
淡黄的灯光漫进灵堂,提灯的木杆微微向下倾斜,便将杜重时的侧颜照得清楚。
一个……俊俏的白面郎君。
岁迟眨了眨眼睛。
荒山野岭、禁忌之地,怎会有出落得如此标致的男儿?
是途径的旅人,抑或……
岁迟眼尖地发现杜重时手里攥着的玉坠。即便是昏睡过去,他也恭敬地合拢双手,珍视如至宝。他方才跪坐在蒲团上,似乎嘟囔着什么,像是与这坠子有关。
岁迟感到好奇,便俯下身,敲了敲杜重时的手腕,然后轻掰开他的手指,拎起玉坠。
拿到眼前一看,立时便惊住了。
这玉坠,怎么那么像……
她紧忙从腰间取下娘亲留下的半块玉坠,坠上的游鱼与男子手里的别无二致,合在一起甚至能够嵌成完整的圆佩。
难道他就是娘给我定下的娃娃亲?
岁迟瞪大了眼睛。
指腹为婚已经够离奇了,偏偏这娃娃亲对象还跨越山岭来到这荒凉之地。到底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她不由低下身,伸手拍了拍男子的面庞。
啊,他的脸蛋好软。
舒服的手感让岁迟欲罢不能,一触即分的手指忍不住又停留在对方的脸颊上,渐渐转摸为捏,玩得不亦乐乎。
真的好软啊……怎么会有这么软的郎君。
许是她动作太过放纵,昏沉中的杜重时眼皮动了动,不久便悠悠转醒。
朦胧的淡色灯光中,浮现的是一张静谧温柔的面孔。圆领袍紧贴颈部,给她增添几分清爽干练之英气,却不改她长眉舒起的柔光。
好漂亮啊。
杜重时不由想。
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意识清醒之时,他才回想起自己的处境,发觉自己仍倒在灵堂的地上。而女子的手指贴在自己脸上,蹂躏的力度让他脸颊有些发痛。
他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惶的神色。
岁迟:怎么有点像鹿?
鹿重时倏地起身,有几分横冲直撞的意味,一下子从岁迟的魔爪中解脱出来,颊上还残存着手指的余韵。
因为觉得失礼,他露出了羞愧的神色,正襟危坐,刚想向岁迟道歉,就看到岁迟手中的鱼坠。
“我的玉坠……”
岁迟连忙收起玉坠,生怕被发觉自己的娃娃亲身份,面上却不改色,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擅自进入灵堂?”
刚刚从昏迷中恢复意识,杜重时的脑子还不太清醒,听到岁迟问话,他便下意识地回答,把自己姓甚名谁,以及奉旨成婚的事和盘托出。
岁迟这才了然。
原来不是过路的旅人。他真的是要来和我成亲的、我的……驸马。
岁迟的心蹦蹦乱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兄怎么千里迢迢地逼人家郎君过来?下达的口谕还是……为公主守灵?
哪个好人家愿意把自己的儿子嫁给死人?还是这样俊俏的郎君。
灯下的郎君脸上浮着羞赧的薄红,拘谨的姿态透着乖巧,看起来就不会反抗人。
阿兄定是吃准了这一点,才心安理得地差遣郎君。
却不想想,我的意愿?
岁迟叹一口气,对杜重时说:“人都死了,婚约自然作废,你来有什么用呢?这儿危险得很,也不是你想来就来的,若不早早离开,就没有走的机会了。天高皇帝远,我看,你明早便走吧。”
杜重时却摇摇头:“不行。”
岁迟严肃地看着他。
杜重时态度很坚决:“君子一诺千金,我一定要留在这里。”
倘若官差看到他不在,也一定会上报朝廷,到时候他的家人命运如何,就很难说了。但这样的话,他不能在公主的玉像前倾诉。
人在做,公主在看。
岁迟无言以对。
好倔强的郎君,明明连公主的真实样子都没看见过。
“那你打算怎么守灵?”
杜重时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供桌上空荡荡的盘子。
“我会每天打扫灵堂、供奉花卉鲜果……”
岁迟笑了一声,道:“你可知你要供奉的是什么?”
杜重时毫不犹豫道:“我知道。”
是恶鬼公主。
岁迟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了答案,只觉得鸡同鸭讲。
不过……他现在说得坚决,以后也未必待得住。
“随你便吧。”岁迟收起灯笼,将火光远离了杜重时,状似冷淡地退开了步子,“不过我可提醒你,不能随便触碰灵牌,也不能越过玉像前的围栏。”
不能触碰灵牌?
杜重时想起自己擦拭灵牌的举动,不由低声问:“碰到了……会怎样?”
“碰到的话……”岁迟从他迟疑的表情中看出什么,转眼检查了一下灵牌,并未见到异状,才稍稍放心,出言恐吓杜重时道,“恐怕会被里面的东西附身呢。”
杜重时顿时寒战,心里浮起不好的感觉。
岁迟轻笑一声,转身欲离开。未料被爬起身的杜重时捉住了衣摆,回头看时,只见对方小心地仰着头,面色羞赧,有些无措地开口:“玉坠……还给我。”
刚才惊吓之间藏起的玉坠,和岁迟那半块一起,仍躺在她的箭袖里,安安静静地凑成一对。
岁迟心中一动,捻着玉坠的手指微微摩挲,一时分不清何彼何此。
“既是驸马的玉坠,就相当于是公主的,还是由我来代管吧。”
杜重时呆住了。
怎么这样?
偏偏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灵堂,像是全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让他不禁惶恐起来。
若没了玉坠,怎么证明自己是公主的夫婿?公主见到,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可是当他急匆匆追出门时,却发现岁迟连同灯笼的火光都消失在门外,全然不见踪迹了。
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
公主府是恶鬼所在之地,那名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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