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外渐渐又下起了雨,凉风吹过杜重时单薄的衣襟,挟着露湿宵寒,令他打了个战。空落落的院子连着幽暗的回廊,潜藏着太多未知,又兼夜色深沉,杜重时不敢轻易探索,只好却步于门槛之内,阖上花门抱紧衣袖,静静地推回灵堂。
谨记着岁迟的警告,他不敢再接近栅栏,连蒲团也敬而远之,生怕黑暗中自己粗手粗脚,不慎撞落了灵牌,惹恼公主。
他不敢埋怨岁迟抛下自己独自离开的举动,毕竟自己提出要侍奉公主,合该彻夜守着。可是这天阴地湿,雨声凄寒,教他于何处安睡?
杜重时小心摸索着,终于找回自己散在地上的布囊,取出其中的衣物,一半铺在地上,一半盖在身上,这才能勉强合上眼睛。
这里真的好荒凉、好令人害怕。
耳畔萦绕着似有似无的声音,似是风吹树声,雨打檐声,又像是邻家的窃语,孩童的笑闹。杜重时不断催眠自己这是幻觉,在饥寒交迫与极度的不安中,再次困顿地入眠。
墙外,五颜六色的灵火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
“他说他是阿迟的驸马,二十年前就订了婚。”
“真的假的?那时阿迟还没出生吧?”
“这就是万恶的包办婚姻啊!你觉得阿迟怎么想?”
“阿迟肯定不喜欢他,他看起来胆子真小,没有男子气概。”
“不一定啊,阿迟刚刚看他的时候,简直目不转睛呢。”
“难道他真的要成为阿迟的驸马?”
“不不不,阿迟好像并不想让他留下来,开口要赶他走呢。”
“可她又收下了那人的玉坠……”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都不能留在这里。他只会成为我们的负担!”
“对!”“对!”“对!”
“可是,怎么把他赶走呢?”
“他这么胆小,一定很快就会害怕了。让我们去吓吓他吧?”
“好主意,就像从前一样。对了,一定要叫上空泉,他最喜欢这种事了……”
半梦半醒之间,杜重时仿佛听到了兽首衔环叩响大门的声音,沉沉而急切,一声又一声。想来又是幻听吧,自从进了这间灵堂,总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
他皱着眉头,本欲催眠自己,继续睡下。却听得叩门声愈发频繁,有如珠碎玉盘,骤雨声落,琵琶声繁,夹杂着高声的呼唤。
“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杜重时顿时惊醒,侧耳细听,确实是人在说话。
此时天未破晓,透过花窗看到灵堂外的天空,幽暗中波诡云谲,带着丝丝诡异。
有什么声音在催促他出去。
开门!开门!
这么晚了,外面会是谁?
杜重时担忧地拢住衣服,脖子上残存着地面渗出的阵阵寒意,因不得食而空瘪的肚子也隐隐发痛,令他举动愈发艰难。可是门外的声音仍在催促,从焦虑的呼喊渐渐变成哀求:“有人吗?外面的雨真的很大,我只想来避避雨!冷死我了,拜托,来个人开开门吧?”
是啊,真的很冷啊。
连我在这屋檐之下,都如此寒冷,外面的人又会怎么样呢?
杜重时抿了抿唇,缩着肩膀,忍住寒苦,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打开了灵堂的门。
外面还在下雨。
手边并没有伞,杜重时只好拿布巾遮头,迈过门槛,小步地穿过院子的石砖道。
催促声愈发明显了。许是听到了杜重时的脚步声,大门外的人发出了欣喜的声音:“是里面的住户吗?真是太好了!麻烦你开一下门吧。我就待一晚上,随便给我什么地方挡挡雨就好,明天一早我就离开!”
他说得情恳意切,令杜重时同情。
“我这就开门。”杜重时道。
厚重的门像是承载着千斤的重量,拦在杜重时的面前,像是一道不能打破的枷锁。
我记得,这门要拉开。
杜重时安慰地开口,又像是自言自语:“我马上帮你拉开。”便握住了门栓。
“对。”门外的人高兴道,“只要拉开就好了,快一点,我要冻死了。”
杜重时点点头,正要抬起门栓,动作却忽然顿住。
他想起来的时候,差役只要轻轻一推门,便把门推开了。那时……有这道门栓吗?
思及此,他不禁心底生寒。
为什么会多出这道门栓?
为什么自己能进来,屋外的人却进不来?
是那位娘子做的吗……
门外的人听里面没了动静,又着急起来:“你怎么不开了?快点啊,你看不见吗?门栓就在那里啊,拜托你快开开门吧,我真的要冻死了。我全身都湿透了!”
杜重时颤抖着手,不知是抬是放。倘若不是那位娘子,而是公主……
一道箭擦过杜重时的发梢,猛然钉在了他面前的门板上。
杜重时浑身一僵,只看见白雾自箭尖处一闪,消散在暗色中。
门外的声音瞬间消失,连同打在身上的雨水,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杜重时擅自臆想的幻觉。
若非衣服湿透,他恐怕要怀疑自己。
而在他身后,暖黄的灯光渐渐踊跃起来。
杜重时缓缓扭过头,只见岁迟手持雕弓,面色冷然地站在院子中间,眸中似有杀气。
她是在震慑外面的人,还是说……已经杀了他?
“这是……什么?”杜重时看着岁迟,艰涩地开口。
“是禁令。”
岁迟毫不在意收起雕弓,踏着雨洼走到杜重时身旁,一把抽出嵌入门板里的花箭,将其插到腰侧的箭筒里。
随后,她看向杜重时,“你想待在这里,我不阻止你,不过你得遵守规则。公主府夜间绝对禁闭,不许任何人开门,也不许出入。你刚刚差点犯了禁令。”
眼前的人却浑然不觉门外的危险,只是咬着牙站在那里,浑身淋湿,发梢低垂。
“这是……”杜重时艰涩地开口,“公主的规矩吗?”
岁迟愣了愣,随后,嘴角微微弯起弧度。这点微小的弧度在灯笼光的阴影下几不可察,却让杜重时感到无端地温暖。
“当然是公主的规矩。”岁迟说,“身为驸马,对公主的规矩,就得一丝不落地遵守。”
原来真的是这样……
杜重时想,那位恶鬼公主真的存在,还会通过宅子里的人,发号施令。
可是她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要通过这位娘子来警告我?
“娘子……究竟是什么人?”
岁迟没有回答他。
总不能告诉他,我就是公主?
说了他也不会信的。公主已死,是板上钉钉的事,是朝廷认定的事,也是驸马来到这里的理由。
“你不用管这么多。”岁迟故意疏离道,“只要守好你的本分。”
这话似乎让郎君更加不安,明亮的眸子渐渐暗淡下来,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低低地点了点头,应了岁迟的话。
这样子看上去实在乖巧,加上**的模样,又惹人生怜。
岁迟心中稍软,缓和语气道:“行了。别睡灵堂了,我给你找间屋子,将就一下吧。”
虽说要吓一吓他,但若真把人淋病了,反而有违初衷。他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要是一病呜呼,可如何是好?
忽如其来的善意让杜重时微微一讶,抬起了头。
女子的侧颜依旧温柔而美丽。在长弓和灯影的衬托下,她的身影高大得像异族的武士,让杜重时忍不住想要依赖。
这是不对的,他怎么能依赖公主之外的女子?
可是岁迟没等他回话,就自顾地走向回廊,这让杜重时又是心中一慌。
上次就是这样,一个眨眼,就找不到娘子人了。倘若再不跟上,只怕连衣服都没得换。
杜重时不愿重蹈覆辙,连忙迈出脚步,跟着对方进了回廊。
九曲回折,让他头昏眼花,好在有灯光指路,他不至于被全然抛下。就这么亦步亦趋,跟在岁迟的身后,杜重时觉得自己像个丫鬟。
偶尔放慢脚步,抬头看向岁迟的背影,他心里又会浮起一些疑惑:
她为什么半夜出现在院子里?她不睡觉吗?
她明明也站在雨中,却丝毫没有淋湿,而且灯笼也好好的。
她莫非真的不是人?
可是鬼是没有影子,她分明有影子啊……
难道是她太会伪装了,所以连影子也能造出来吗?
杂七杂八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回旋,没等他理出头绪来,就在岁迟顿然的停足中化作飞烬。
杜重时的鼻子差一点撞到岁迟。好在及时止步,没有做出失礼的举动,却因此嗅到岁迟发梢飒爽的气息。
完了,心跳怎么加快了。
岁迟回头时,便看到一个满脸羞红、拘谨不安的小郎君。
发烧了?
许是自己走得太慢,让他受了风寒……可也怪不得我,倘若他跟不上,也是同样的结果。
虽然这样想,岁迟还是连忙打开屋门,将杜重时推了进去。
“这是最干净的客房了。”岁迟说,“你自己把灰扑一扑,就可以睡了。至于衣服……”
杜重时小声道:“我的包裹里有,在灵堂……”
岁迟语气揶揄道:“你确定要回去拿?”
九曲回廊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杜重时抿唇噤声。
岁迟笑了笑,指着柜子道:“那里有可以换的衣服,你比一比大小,拿来穿吧。”
杜重时点点头,走到柜子前面。伸出手时,他滞了一滞,用余光窥看门口。
岁迟仍提着灯笼,眼神却没有看过来,而是飘到了屋外。
她看起来有些严肃,让杜重时不敢触犯。
“你也……早些休息吧。”杜重时说。
岁迟背着身,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随后道:“不用管我。一会儿还要巡夜。”
巡夜,又是什么?
她真的不休息吗?
杜重时心里很奇怪,却不敢开口,赶紧换完了衣服,再次看向外面时,发现屋门已经阖上,而岁迟又消失不见了。
她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杜重时叹了声气,收拾好被子,便躺到榻上。
睡在房间里,的确比睡在灵堂舒服很多。被子虽有些破旧,却很厚实,盖在身上不会让人寒冷。温暖得让人想起娘亲,不知道爹娘妹妹他们怎么样了,圣上要多久才能将爹从牢里放出来?
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再害怕也不能离开,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我的家人。
可是,我真的很想回家……
杜重时窝在被子里抽泣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许多回忆,愈发难以睡下了。偏偏这时候饥饿又涌了上来,早知如此,路过村庄时,就该多买些干粮。为了赶路,饿到这个份上,也太难受了。
但是为什么这里的镇民,到了日落的时候,全都关上了门窗?
这或许又和公主有关系吧?就连那些守卫也说,天黑后千万不要出门。这么想来,先前在院子外敲门的,究竟是什么呢?
杜重时不敢细想,瑟缩了一下,用被子把自己裹紧。
耳畔又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声音。
明明自己离灵堂已经很远了,怎么还是能听到?难道这声音并不是从灵堂传出来的?不对,也许只是我自己在幻听,一定是的。
他随即捂住了耳朵。
就和刚刚一样,催眠自己睡过去吧,睡过去就不会想这么多,也不会害怕了。
杜重时天真地想着,丝毫未察觉房间的变化。
那些桌椅、柜子,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纷纷抖动起来,有些甚至飞到了空中。悬挂的字画沿着墙壁到处移动,纸上的人物不时变换面孔,如同画皮。
直到——
榻身抖动了一下。
于昏沉中再次被惊醒的杜重时,恐惧地睁开眼睛,四处张望。
物品乱飞的场面顿时撞入他的眼中,将他的意识敲击得一阵阵眩晕,求救的声音堵在嗓子里,一点也发不出来。
他掐着嗓子,努力地抑制住颤抖,拼命从床榻上起身。他明显感觉到床榻要飞起来,再不赶紧离开,恐怕下一秒就会被带到天上,撞到屋顶,或者翻倒在地上砸成肉酱。
不要……
我还要活着为公主守灵,我还要看到家人平安无恙……
杜重时哭着滚下了床,刚换的衣裳也被染脏,但他已无心留意,忙乱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
他只想赶紧出去,找到岁迟……只要找到她,就能得救吧?
缠绕在身上的那股阻力倏然变小,使他冷不丁向前扑倒,一下子把门撞开。
刺骨的寒风吹透了他的衣襟。他顾不得寒冷,一个劲地向前跑着,在这无边无际的九曲回廊,绕着无数个弯,也不知道方向。
他太绝望了。
这么大的宅子里,他都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地方。
低低的笑声从拐角处传来,很像岁迟的声音,使他心里燃起一分希望,一头扎进那片浑浊的黑暗中。
女子的背影隐隐约约,像是斜靠着柱子,细赏水里的游鱼。
“阿”……
杜重时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女子的名字,话语凝在喉间,想要改口,却转不过弯来。他只是殷切地、满怀希望地向前奔去。
倏然——
眼前的身影慢慢变得虚远,仿佛来自缥缈。
杜重时浑身一冷,脚步像是扎根了一样,却拦不住身体,差点跌扑在地。
不,不对。
杜重时察觉到一个细节。
为什么她的手里没有灯笼?
她离开的时候,烛火还很明亮。她至少、或许不该……这么快就丢下灯笼?
前面的是谁?
宅子里还有谁?
杜重时的目光缓缓下移,惊恐地发现——
那个人没有脚!
或许不该这么说,因为她不仅没有脚,甚至连身体都是半透明的!
它、它……
杜重时胆怯地后退半步,与此同时,发觉面前的东西扭过头来,于夜色中露出了苍白的脸。
啊——
杜重时发了疯似的回头。
那是什么?
他恐怖地想。
难道那就是公主,是来索命的恶鬼公主——
他不顾一切地奔逃着,数不清跑了多少步,听不到脚步声,也看不到背后,只是逃命似的向前冲。
在漫长的绝望中,他一头撞进了一个怀抱。
温暖的,像是儿时的襁褓,抑或雌鹰的臂膀。
手臂仍在无意识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这噩梦般的困境,暖黄的灯笼光却把他从无底的深潭中带出。
头顶的声音询问道:“你没事吧?”
仿佛仙境传来的天籁。
杜重时睁开眼睛,抬头望过去,看到的是熟悉的、真切的面孔。
“娘子……”杜重时哽咽地开口,似是松了一口气,忽地想起身后的东西,又惊吓起来,连忙回头,“娘子,后面的……”
他睁大了眼睛,看到不远处,自己以为的长发女子,变成了一个面孔稚嫩的男孩。
男孩看到岁迟,表情收敛了许多,没有说话。虽然如此,却用怨毒的眼神盯着杜重时,就像看到了十恶不赦的人。
他对我有敌意……为什么?
而此刻的杜重时还没有从岁迟的怀中出来。他身上的异于寻常男子的淡淡香气,侵扰着岁迟的嗅觉,令她难免想入非非。
郎君身上怎么这么好闻?
而且,他刚刚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一下子扑过来的样子,为什么有点……可爱?
岁迟忍不住把手搭在杜重时的腰上,感受到男孩的视线,才轻咳一声,收回魔爪,露出冷淡的表情。
而男孩也渐渐消隐在夜色里。
杜重时还沉浸在惊悸的余韵当中,不能缓解。男孩的眼神仍萦绕在他心头,那种身子逐渐消失的过程,他也看得真切。
它分明不是人……
既不是人,也不是那位传说中的恶鬼公主。
这座宅子里,还有什么?
杜重时几乎要哭出来,他隐隐觉得那些东西还会再找上自己,忍不住向岁迟投去求助的目光,却发现对方毫不关心,作壁上观。
难道娘子没有看到刚才的东西?
还是说,她是故意……
杜重时甩甩头,打消了这个念头。平静心情之余,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紧紧扒着岁迟不放,顿时大惊失色,一连退了三步,直接撞到了回廊的柱子上。
“娘子,重时、重时实在冒犯,请娘子责怪。”
看着他一步三摇晃的动作,岁迟忍俊不禁,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指。
“为什么不睡觉,反而跑出来?”
其实不说,她也知道,定是空泉它们又来吓人了。这样的事情,从前也有过,小时家里进了贼,多亏它们把贼给吓晕了,才不至于失窃。
不过这种事,她才不好开口呢。
既然要吓跑郎君,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杜重时果然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娘子,那个屋子里,有……”
“有什么?”岁迟追问道。
杜重时忍了忍畏惧的心情,颤声道:“有奇怪的东西在飞。回廊里也有……娘子,这座宅子里,难道不只有公主?”
岁迟笑得意味深长。
“公主府里怎么能只有公主呢?当然还有公主的仆从……”
恶鬼的仆从,自然也不会是人了。
杜重时抿紧唇,不敢想象周围还藏着多少小鬼,而自己甚至连公主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惶恐至此。
漫漫长夜,如何捱过?
偏偏知道一切真相的人,不愿透露更多信息,甚至借着他的不安,变本加厉道:“你若害怕,明天早上出发,还来得及。离开雾隐镇,就不会有奇怪的事发生了。”
这样危险的地方,一点都不适合胆小的郎君。还是早日离开,也免得夜夜受到惊吓。
杜重时知道岁迟的劝说是为自己好,然而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不会离开。”杜重时再次坚决地摇头,“只要公主还在这里,我就绝对不会离开。”
岁迟说不动他,只好转身就走。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回廊中,连同灯笼的火光,让人很难不怀疑她的存在。
而折腾了半夜,饥寒交迫、心惊胆战的杜重时,也毫无困意,只是环抱着肩膀,执拗地靠在回廊的柱子上,等待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从东山露了头,而熬了半宿的杜重时,也终于抵不过黎明前的困顿,再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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