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掉落的声音惹得屋内众人望去。
胡戚蹲在地上捡拾破碎的瓷片,沈栖忆看到他额角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黎知县厉声斥道:
“没用的东西!连个茶杯都端不住!”
又瞬间变脸朝萧既回赔笑着:
“萧大人,府中下人粗鄙,许是听见死了人,一时惊慌乱了手脚。还请您不要怪罪啊。”
萧既回轻“嗯”了声,目光在胡戚身上一闪而过。
“所以黎大人,可认识云意?”
“云……云意啊……”黎知县搓着手,不停地吞咽口水,“认……认识的。但我只点过她一次,那姑娘性子太怪,瞧着有些瘆人。”
他又连连摆手:“不过大人,她的死可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啊!我也没对她做过什么!”
沈栖忆一头雾水,原以为这黎知县只与清露有关,没想到还和云意见过面。她微微侧过头去看萧既回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一时间,屋内没有任何人说话,静得只剩下衣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黎大人。”萧既回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开口道,“你这府中倒是香气扑鼻,不知是哪家的香料?”
这突如其来的转题让沈栖忆更加不解,对面的黎知县神色也愣了一下,眼神躲闪道:
“不过是我夫人买的用来薰衣裳的香料罢了,街上随处都是。”
“原来如此。”萧既回缓缓起身,唇角微扬,“那不知这香料能否卖给萧某一些?”
黎知县身子绷紧,藏在桌下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大……大人。这香料是我夫人保管的,我也不知在哪儿啊。夫人今日跟丫鬟去了城外的山上寺庙祈福,还没回来呢。”
他低头不去看萧既回的表情,嘴唇都在哆嗦。
“无碍。时辰不早了,萧某便不多叨扰了。”萧既回往窗外望了眼,“不过,大人请我吃了茶,礼尚往来,我也该请您吃杯茶。”
黎知县神情一滞,脸色惨白。
“不过,大人公务繁忙……”萧既回话锋一转。
黎知县微微颔首,小胡子扬起。
萧既回眼神瞄向侍立一旁的胡戚,抬手朝泉安做了个手势。
泉安领会,抓住胡戚的双手扣到身后,胡戚似乎早就预料到,没带半点挣扎,神色自若,任由着泉安将他逮捕。
屋内便只剩下沈栖忆和黎知县两人百思不解了。
黎知县慌道:
“大人这是?”
萧既回:“黎大人公务繁忙,那我就请你的这位下人去大理寺喝杯茶。放心,只要他不犯错,萧某明日定将人完完整整地给你送回来。”又朝泉安挥手下了指令,“带走。”
沈栖忆慌忙跟上。
马车还停在大门口,泉安将胡戚押上马车,胡戚的双手被绳子捆住,无法动弹,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前室上。
萧既回已经进了车里,只剩沈栖忆一人站在原地,她方才出了府便发现这马匹不对劲,眼睛中间还往外透着一丝红雾,很浅,若是不仔细观察确实看不出来。
萧既回见她迟迟没进来,探出头喊她:
“站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进来。”
沈栖忆小跑到他面前,急迫着想把他拉下来:
“大人,快下来。这马有问题,不能坐这辆马车。”
萧既回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以为她在取闹,不愿与她纠缠,反手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上车。
却没想到沈栖忆力气这么大,前头马匹突然行进,萧既回一个没站稳被拉了下来。
那马匹像犯了疯病突地扬起马蹄,原地打转,一阵阵高亢的嘶鸣声不绝。还坐在前室上的泉安和胡戚被颠得几近要摔下马车。
萧既回从身侧拔出剑要朝那马匹刺去,沈栖忆见状下意识伸出手阻拦:
“大人,不可!”
相差了几厘米的距离,那剑锋就要刺到她手心,萧既回猛地将剑收回,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你疯了吗!”
沈栖忆收回手,她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过激,但寒光闪闪的剑被抽出的那一刻,她的大脑不受控的慌张,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想法:这马不能死。
她甩出两张符,贴到马匹身上,嘴里念念有词:
“神游太虚,心定如磐,定神符出,意念凝聚。定!”
马匹身上被逼出一团黑雾,在空中散去,渐渐安定下来。
旁人看不见这黑雾,在萧既回眼中,他只看见了面前的小娘子,往马的身上贴了两张写着黑字的黄纸,嘴里念了些乱七八糟的话语,那马就安静下来了。
他也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这位小娘子的传闻。儿时还没桌椅高的她与旁的孩童不同,别人站在太阳底下放风筝、滚铁环、捉迷藏。她就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对着空气比划,嘴里嘟囔着什么大鬼小鬼的。
不过她嫁进来这几日,萧既回见她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只当那些传闻都是谣言,便就没多在意。
然而,方才亲眼看见了这一幕,他又不禁怀疑这位沈二小姐或许真的是与众不同。
思绪飘得越来越远,萧既回盯着正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的女子,她的话似乎被自动消音,脑子里开始想起他偷偷看到的泉安话本子里的奇异故事,心中竟油然升起对她的强烈好奇。
“大人?大人?!”沈栖忆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嘴角还轻轻弯了弯,看得她心里发慌。
也是,看见方才那一幕,任谁都会疑惑不解,更何况是大理寺少卿,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的人,此时怕是在心里找了千万个理由来解释自己方才亲眼看见的事情吧。
她轻轻叹了声,也不多解释自己的行为,神色严肃道:
“大人,这马被下了药。您现在不能杀它,否则我们就会没了证据。”
“下药?”萧既回终于听了进去。
沈栖忆点头,带他走到马匹跟前,指着它的眼睛道:
“这马的眼睛周围泛着一圈青痕,眼珠内遍布着红丝,眼神萎靡。而且,”她将手指放到马鼻前面,“鼻息微弱,耳朵也耷拉着。应是被下了散药。”
萧既回:“散药?这是什么药?”
“是一种给牲畜安乐死的药。药量不大时,能让牲畜体虚难行,但不会致死。这匹马下的量可能更少,否则我们恐怕都难以到达朝安府。至于……”她忽地顿住,没说下去。
“至于什么?”萧既回问她。
她摇摇头:“没什么。”
至于刚刚马的反应,应是那丝红雾造成的。不过,即使她说了,恐怕也不会被相信吧,被别人当成疯子就罢了,若是被自己的夫君也认为得了疯病,他不会恼怒之下向皇后娘娘告状吧。这么一想,还是把到嘴的话憋了回去。
萧既回见她表情不自然,定是藏了事,但也没多问,他只把她当名义上的妻子,又有何资格去窥探她的秘密呢。
他转向坐在车上还惊魂未定的泉安:
“泉安,这车你从哪儿找来的?”
泉安抹去额头的汗,如实道:
“是红梅坊的马车。附近就寻得这一辆,我怕大人等得着急,也没多询问就驱过来了。”他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我想起来,当时我要把车驱走时,看车的那马夫还死活不肯呢,最后我把刀架到他脖子上,才肯妥协。这么一想,他当时的表情奇奇怪怪的。大人,这药恐怕就是他下的。”
沈栖忆听了他的话,无奈扶额。这傻孩子是让我们当了替死鬼了啊。
“大人,既如此,对方恐怕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是歪打正着,让我们替原来的人挡了一劫。”
泉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低头耷脑的,瞧着也可怜兮兮的。萧既回便也无法向他发火了,令他去重新找了辆车。
天空已经红了半边,美则美矣,却显得落日之下的大理寺更加阴森可怖。
泉安将胡戚押进牢房,萧既回站在他面前,沈栖忆被挡在牢房外,一个人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所以方才下马车时假装摔倒,趁机在萧既回背后贴了张追听符。
声音传进耳中。
“胡戚。”萧既回的声音太过冰冷,沈栖忆甚至能听见几丝回声,这牢房得是多么阴沉空荡的地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云意是我杀的。”
沈栖忆身子一颤,那人的声音坚定,听不出是怎样的感情。是胡戚杀了云意?怎么会?她也是今天才认识了胡戚,原以为他们此行去往朝安府,是为了调查黎知县,毕竟他曾经逼死了云意的挚友清露,而今又与云意打过照面。可萧既回却出乎意料地逮捕了黎知县的侍卫。事情的发展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
萧既回的声音响起:
“说说吧。”
“云意是我的爱人。我是在陪黎大人去往红梅坊时与她相识的。我们很快就坠入了爱河。我答应过她,待我攒够了银两,便为她赎身,带她离开红梅坊。可后来有一次,黎大人点了云意,我守在房间门口。却听见屋内茶杯碎裂的声音,内心实在不安便打开了一点儿门缝往里瞧了一眼。我看见,云意正举着匕首要杀黎大人,被我及时制止了。她在屋内点了迷香,黎大人昏迷了,所以醒来时并不知道云意要杀他的事情。她那时的样子太奇怪,整个人跟被鬼附身了似的,嘴里一直念着什么报仇。我以为她是想为她的姐妹清露报仇,所以才要杀黎大人。”他的声音哽咽了下,继续道:“但我不能让她杀黎大人。黎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可云意却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被逼无奈之下,我在与她幽会时,趁她没注意抹了她的脖子。是我杀了她,我没什么好辩解的。”
他从头到尾的每一句话说出来的音调都没有丝毫差别,让人听不出真假。但每一处的细节又让人找不出毛病。
“所以,你又为什么要砍掉她的头颅?”萧既回应是坐在椅子上的,因为沈栖忆听见他手指敲击椅子的声音了,他兴许也在烦躁不安。
“因为我爱她。”如此深情的一句话传进沈栖忆耳朵时却是毫无感情的机器般的陈述。
“她长得太美了。所以我要砍掉她的头颅,珍藏起来,只留给我一人观赏。”
“……”
突然的沉默让沈栖忆心尖一颤,就只为了让自己一个人看到,便残忍地砍去头颅,若真相果真如此,那这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沈栖忆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倏然,书房的门被打开,泉安走了进来,恭敬道:
“夫人,大人令我送您回府。”
沈栖忆深感不妙,若是回了府,距离太远,追听符恐怕就失效了。但她现在确实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待在这儿了。
“好。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就待在这儿陪着大人吧。”
“可是……”
“无碍的,我刚好想在街上散散步,你跟着我,我会不自在的。”
“……是。”
泉安目送着沈栖忆离开,转身回去。
沈栖忆见大门被彻底关上,这才立马转变了方向,跑向亭心湖。
湖面还吹着冷风,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是来寻那只黑鬼的,胡戚的话她不敢信,但死人不会说谎,她现在唯一能信的是潜伏在湖底的黑鬼。
她知晓那鬼不会主动露出水面见她。所以,只能她去见她。
凛冬的湖水虽未结冰,却冰冷得刺骨,黑气弥漫,将她全身都团团围住,似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划过她每一寸肌肤。
眼睛被水浸得生疼,她只能勉强地半眯着来减轻疼痛。
看到了那巨石上包住的触手,她快速掏出一张符纸,贴到触手上,说不出话,便只能在心里默念,却因此导致术法效果大大降低。
那是化语符,能将鬼内心的声音化成现实的声音。水波阻挠,沈栖忆只能迷迷糊糊听得一二。
“卓郎……他不是你。”
“待你高中,便来娶我。”
“清露,我替你杀了他。你看,那是他的头,我替你砍下来了。”
“……”
沈栖忆本欲再多停留一会儿,湖内突然掀起一阵大风,湖水无情地扑打到她脸上,猛地呛了几口水。
上了岸后,她吐出嘴里灌进的水,连连咳嗽了好一阵。本就湿透了的衣裳贴在皮肤上,被寒风吹过,寒意沁胸,身子都僵住了。
头脑发晕,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晕晕乎乎地回到府里。
正等在门口的辞乔见她的模样,还以为是从水里冒出来的水鬼,惊喊了一声。
待沈栖忆走到她面前,她才认出来这是自家主子,讶道: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无妨。方才去湖边散步时,脚滑落了水。”她的声音虚弱,上气不接下气。
辞乔慌忙将她扶进府,泡了热澡后,沈栖忆才感觉身子缓了过来,早早地就睡过去了。
萧既回审问完回来后,瞧见卧房内已熄了灯,心中突地有些消沉。
平日里,沈栖忆都会等到萧既回回府,然后蹦蹦跳跳地凑到他面前跟他寒暄几句。今晚怎么?他不免乱想,是因为他不让她进牢房,所以怄气了吗?
又旋即洗去那些想法,他现在可没精力去思考这些。
第二日一早,萧既回在膳房用早膳,眼睛盯着卷宗的同时还时不时地往门口瞄去,却始终没有动静。
一旁的泉安见自家大人眉头紧锁,筷子上夹着的那块栗子糕吃了半刻钟还没吃完,身旁的气压低得吓人。
栗子糕掉进碗里,他放下筷子。鼻中轻吐出一团气。
身旁的几个丫鬟端着盘子大气不敢喘一下,现在这膳房的戾气怕是比亭心湖的还要重。
恰时,膳房的门被打开。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然而,来人并非他们期待的。
辞乔一进门,便感受到一阵凉气。看见其他人都埋着头,她愣愣地眨眨眼。
“大人。夫人得了风寒。今日不能来用早膳了。”
萧既回眸色一深,“怎么会突然得了风寒?”
“夫人昨夜去湖边散步时,不小心落了水。”
“嗯。我知道了。”他摆摆手,从容道。
又朝其他人道:“你们也先出去吧。”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急忙退下。
萧既回走出膳房,守在门口的泉安凑上去询问:
“大人,是要直接去大理寺吗?”
“……嗯。”他嘴上应着,脚步却微顿,目光慢慢移到不远处的卧房。
泉安快步往大门走去,嘴里还说个不停:“大人,昨夜你遣我去红梅坊问那老鸨,那老鸨……欸!大人你去哪儿啊?”
他看见萧既回突地转变方向,往卧房走去。面上忍不住一喜,心照不宣地退开。
萧既回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心里一阵烦躁。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卧房的门前了。
辞乔刚好端着药来,看见大人一脸迟疑地站在门口,疑惑问道:
“大人,您怎么来了?”
萧既回瞥见她手中的药碗,似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进去“的借口,接过她手中的碗:
“我来送吧,你先去忙其他事。”
“……是。”这姑娘近来几日实在太闲,先是夫人处处不用她服侍,而今夫人生病,原以为自己总算能干点儿丫鬟该干的事了,结果自家的大人居然开始抢她的活了。
她又要回到卧房睡觉了。
萧既回推门而入。
平日里面色康健红润的人此时却一脸惨白得躺在床上,额角沁出层细汗,细眉紧蹙着,看着实在令人心疼。
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将手中的药碗放到桌上。
沈栖忆听见了一旁的动静,缓缓睁开眼:
“辞乔……”
“是我。”
“大人?”沈栖忆的声音虚弱无力,吐出的两个字都轻飘飘的。
“嗯。”萧既回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很烫。
沈栖忆却感受到一股暖流从额头流入,那是很舒服的暖流,温暖得心尖都痒痒的。
不知道是不是太渴望温暖,她慢慢起身,未等身边人反应过来,她就扑到他怀中。
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脸颊埋到他衣服里,还上下来回蹭弄,双手紧抱着他的腰。
两人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
“好暖和……”沈栖忆浅浅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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