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敲打着上海洋房的黛瓦。
溅起细碎的水雾。
夜,浓得化不开,像一砚泼洒的墨。
我蜷在黄包车的篷布下,冰凉的杭绸旗袍紧贴肌肤,生出刺骨的寒。
该死的舞会。
该死的天气。
更该死的是,车夫一个踉跄,猛地顿住。 “小姐…实在对不住…轮、轮子卡进沟里了…”车夫嗫嚅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
我心口窜起一股无名火。
推开车门。
狂风卷着冷雨劈头盖脸砸来,生疼。
“你是怎么走的路!”我的声线尖利,带着沈家小姐惯有的、被豢养出的骄纵。
车夫瑟缩着肩,徒劳地试图抬起深陷泥泞的车轮,卑微得像一粒尘埃。
倏然。
几道雪白刺目的光柱撕裂雨幕!
引擎嘶吼。
尖锐的刹车声割破耳膜。
数辆黑色汽车蛮横地堵死了狭巷的出口。
车门洞开。
跃下一群黑衣短打的莽汉,目露凶光,手中铁器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幽蓝。
是冲我来的?
心猛地一沉。
血液顷刻冻住。
“就是那辆车!”
“别放走了沈家小姐!”
粗野的吼声穿透滂沱雨声。
完了。
是父亲商场上的仇敌?或是蓄谋已久的绑票?
冰冷的恐惧如藤蔓缠紧心脏。
我下意识想逃。镶珍珠的高跟鞋却深陷泥淖。
身子一歪。
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没顶而来。
就在一只粗粝的满是污垢的手即将攥住我腕子的刹那——
“砰!”
一声枪响,清冽如磬,撞碎雨夜!
万籁俱寂。
连雨都仿佛停顿了一瞬。
我抬眼。
雨帘深处。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军靴沉稳踏过积水,步伐坚定,带着一种撕裂混沌的决绝力量。
雨水沿着他军帽的帽檐不断滴落,面容模糊,唯见线条利落的下颌。
他手中握着一把柯尔特,枪口一缕青烟袅散。
“放开她。”声线不高,甚至有些沉,却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轻易压过了漫天雨啸。
“哪条道上的?少管闲事!”匪首厉声嘶吼,挥刀欲上。
“砰!”子弹精准地擦着匪徒的耳廓飞过,击穿后方汽车玻璃,爆开一地狼藉。
绝对的压制。
匪徒们僵在原地。
被那鬼神般的枪法,与这男人周身散发的、冷彻骨髓的杀气钉在原地。
电光石火间,他已大步流星挡在我身前。
用他宽阔的肩背,严严实实将我护在身后。
隔开了所有狰狞的目光,隔开了冷雨,也隔开了我几乎溃堤的惊惶。
那么近。
我能闻到他呢子军装上被雨水浸出的淡淡硝磺味,混着一种清苦的、如同雪后松针般冷冽的气息,莫名地让人心安。
“滚。” 他只吐出一个字。
匪徒们面面相觑,终在那黑洞洞的枪口与这尊煞神冷硬的气场下,狼狈地钻回车内,仓皇遁走。
世界骤然沉寂。
只剩滂沱雨声。
他转过身,摘下军帽。
车灯昏黄的光晕拂过他深刻的眉眼。鼻梁如峰,唇线薄而紧抿,下颌如刀削斧凿。一双眼尤其亮,似寒潭沉星,锐利,明澈,荡着不容玷污的正气。
他看向我。
目光在我湿透紧贴身体的旗袍、苍白失色的脸颊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无恙否?” 他问。
声线依旧低沉,却似比方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我惊魂未定,心口仍在疯狂擂动,指尖死死攥着湿透的衣襟,骨节泛白,试图维系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世家小姐的体面。
“多…多谢相救。”声音带着无法自控的轻颤,如风中残蝶,“敢问…长官名讳?”
他静默地注视我片刻。那双洞悉人心的眼,仿佛早已看穿我强撑的镇定与内里的仓皇。
但他未予点破,只利落地收枪入套,动作行云流水。
“秦桑。”
他吐出两个字,清冷如金石坠地。
旋即,未容我再言,他已转身,大步走向停于巷口的一辆军车。
军靴踏碎水洼,泠泠水花。
背影孤直如松,迅速湮没于重重雨幕与引擎的低鸣声中。
来得猝然。
去得决绝。
像一柄凌厉的剑,骤然劈入我沉寂如死水的人生。
短暂,却石破天惊。
留我独自一人立于冷雨之中。
立于这劫后余生的巨大恍惚里。
鼻尖似仍萦绕着那清苦的、混杂着硝烟与松针的气息。
秦桑。
于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某个被金玉绮罗包裹、被一成不变的生活磨得近乎麻木的角落,忽然被这猝不及防撬开一丝微隙,渗进一缕陌生的、凛冽的、却令人心悸的微光。
车夫仍在惶恐告罪。
我摆了摆手,但破天荒地未加斥责。
雨未停歇。
但我似乎,不觉那般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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