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百乐门。
水晶吊灯流转着靡靡的光彩，将衣香鬓影切割成碎片。留声机里淌出周璇甜腻的嗓音，像蜜糖，粘稠地裹挟着空气里的雪茄香与香水气。
我端着一杯香槟，倚在二楼的雕花栏杆旁，看着底下舞池里旋转的人群，像一群色彩斑斓的、迷失方向的蝴蝶。
无聊。
彻头彻尾的无聊。
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凉的玻璃杯壁。那夜雨水的寒气，似乎还残留在骨髓里。与之一起残留的，还有一个名字。
一个清晰如刻印的名字。
秦桑。
“沈小姐，可否赏光跳支舞？”又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凑过来，笑容殷勤得近乎谄媚。
我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累了。”声音冷淡，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对方讪讪地退开。
我转过身，目光意兴阑珊地扫过喧闹的大厅。
然后。
猝不及防地。
定住了。
就在大厅入口处。光影交错的地方。他站在那里。
一身笔挺的戎装，不同于那夜的湿漉狼狈，此刻熨帖得一丝不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凌厉线条。帽檐下的眉眼依旧深刻，灯光落入他眼中，却照不进底，只映出一片沉稳的漆黑。
他并未融入这浮华喧嚣，只是静立着，像一株沉默的松，误入了莺啼燕舞的暖棚。
格格不入。
却又无比强势地，攫取了我的全部视线。
心口那处沉寂了一周的地方，忽然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
震得指尖发麻。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种纸醉金迷的场合，分明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目光穿过摇曳的人影，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短暂交汇。
没有任何情绪。
平静无波。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随即，他微微侧头，对着身旁一位穿着中山装、看似要员的中年人低声说着什么。那恭敬却又不卑不亢的姿态，显露出他的身份并非普通军官。
我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冰凉的液体微微晃动。
“看什么呢？我们的沈大小姐。”好友林婉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随即夸张地低呼一声，“哇…那位军官是谁？好俊朗的气度！以前从未见过。”
我没回答，只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随着那要员步入大厅。
所过之处，喧嚣似乎都静了片刻。
人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道路。
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几分敬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却视若无睹。
步履沉稳。
军靴踏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晰而孤直的声响。
嗒。
嗒。
嗒。
像敲在我的心上。
他们在一处相对安静的沙发区落座，侍者恭敬地送上酒水。
他并未沾酒，只要了一杯清水。
指尖握着透明的杯壁，指节修长而有力。
我鬼使神差地走下了楼梯，裙摆拂过光洁的台阶，像一朵不由自主被风吹向他的云。
林婉在我身后惊讶地低唤，我也充耳不闻。
音乐变得暧昧而缓慢。
舞池里的人们贴得更近。
我穿过一对对旋转的男女，目光只锁定那一处。
他正聆听那位要员说话，侧脸线条冷硬，偶尔微微颔首。
专注认真。
我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假装看着墙上一幅仿制的西洋画。
手心微微出汗，香槟杯沿留下了浅浅的唇印。
我需要一个借口。
一个走过去，和他说话的借口。
感谢那夜的救命之恩？
对。
理所当然。
心跳得更快。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转身。
却不曾想，一个穿着艳丽旗袍、身姿婀娜的女郎抢先一步，扭着腰肢走到了他们桌前。
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牡丹。
她笑得风情万种，纤纤玉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这位长官面生得很呀…”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勾人的尾音，“不知有没有荣幸，请您跳支舞？”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都聚集过去，带着看戏的玩味。
我屏住呼吸。
秦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牡丹艳丽的脸庞，没有任何波动，就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抱歉。” 他的声音低沉清晰，不带丝毫情绪。 “军务在身，不便跳舞。” 干脆利落的拒绝。没有半点回转余地。
牡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难堪，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 “哎呦，长官真是…”她娇嗔着，还想再说什么。
“这位小姐。” 秦桑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你挡着光了。”
牡丹彻底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她脸色青白交错，最终悻悻然地扭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
心底竟莫名地，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处理得如此直接，不留情面，却又…正直到近乎可爱。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忽然再次转向我，似乎早就发现了我在一旁的窥视。
四目相对。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像是认出了我。
是那夜雨中，那个狼狈不堪的沈家小姐。
音乐恰在此时换了一支更舒缓的曲子，灯光也暗了几分，氤氲出暧昧的氛围。
他忽然站起身，对着那位要员低声说了句什么。
然后。
径直朝我走来。
一步。
两步。
军装笔挺，身影高大，遮住了我面前流转的光影。
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松针与硝烟混合的气息。
停在我面前，他微微垂眸，看着我。
“沈小姐。” 他开口，声音低沉，擦过耳膜。 “是否有幸，请你跳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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