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枪声和混乱,像一枚投入湖心的巨石,涟漪久久不散。
报纸上轻描淡写地刊登了“租界附近发生帮派火并”的消息,将一切血腥与惊心动魄轻轻掩盖。
我知道不是。
那目标是秦桑,还有他护着的那个学生。
父亲似乎也听到了风声。晚饭时,他放下筷子,神色凝重,“近日少往外跑,外面不太平。”他看着我,语气是罕见的严肃,“尤其…不要和军界的人走得太近,水太深。”
我的心漏跳一拍,下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汤匙。
“知道了,父亲。”我低声应道。
心思却早已飘远。
水太深。
他的世界,自然是深的。
深不见底,暗流汹涌。
而我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域,又何尝不是?只是被困在精致的鱼缸里而看不到真正的风浪。
之后几天,我称病推了所有约会。
林婉来看我,叽叽喳喳说着那日的惊险,后怕又兴奋地追问那位“英雄”的消息。
我敷衍过去,心绪不宁。
窗外桂花开了第二茬,甜腻的香气透过窗纱漫进来,却抚不平心底的躁动。
那日他离去前深深的一瞥,总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浮现。
关切,警告,沉重。
像一枚烙印。
第七日。
夜已深。
我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走到二楼的露台上。
秋夜的风已带凉意,吹散了桂花的甜香,只剩清冷。月光很好,水银般泻满庭院,将雕花栏杆照得发亮。
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我靠着微凉的栏杆,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满月。
秦桑。
这个名字像月光下的影子,清晰又模糊。
他此刻在何处?是否安全?那日的刺杀,可有后续?种种念头纷杂,剪不断,理还乱。
忽然,楼下庭院靠近围墙的阴影里,传来极细微的一声轻响,像是碎石子被踩动。
我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向那团浓黑。
是谁?贼?还是…
阴影移动,一个挺拔的身影极其谨慎地步出,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戎装换成了深色的常服,依旧掩不住那份孤直料峭。帽檐压得很低,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轮廓。
秦桑?!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受了伤,动作不像平日那般利落,左手按着右臂的上侧,脚步略显滞重。他抬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露台上的我。
四目相对,隔着清辉与夜色。
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复杂的情绪在其中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疲惫的沉寂。
他朝我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声张。然后,他指了指后院那扇平时很少开启的小铁门。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出胸腔。
没有犹豫。
我立刻转身,轻手蹑脚地飞快下楼,穿过寂静的客厅和走廊,小心地打开那扇有些锈蚀的铁门。
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他闪身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你…”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落在他按着的右臂上,深色布料洇湿了一小片,颜色更深。
“小伤。”他打断我,声音低哑得厉害,“处理点手尾,路过。看你灯还亮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绝非“路过”那么简单。
这片宅区并非通衢大道。
他是特意来的。
或许是因为那日的警告,或许是因为别的。
月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色很淡,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牢牢锁着我。
“进去说?”我侧身让他。
他摇头,目光扫过寂静的庭院,“这里就好。”
他靠在爬满藤蔓的冰凉墙壁上,微微喘息,额角有细密的汗。 “那日之后,没人再找你麻烦?”他问,气息有些不稳。
“没有。”我看着他染血的胳膊,心脏揪紧,“你的伤…”
“不碍事。”他再次打断,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连累你受惊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这种情绪。
“你没事就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沉默。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月光流淌在我与他之间,划出一道清冷又暧昧的界限。
他忽然低低地咳了一声,牵动了伤口,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我很快要走。”他忽然说,声音沉缓,“离开上海一段时间。”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骤然掏空。 “去哪?”话脱口而出,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急切。
“北边。”他答得模糊,却足够让我明白那里的不太平,“任务。”
又是任务。枪林弹雨,生死莫测的任务。
我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冷硬,疲惫,却写满了不容动摇的坚定。
那股一直在我心底躁动、盘旋的情感,在这一刻,忽然冲破了所有矜持与顾虑。
“秦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却异常清晰。
他转眸看我。
月光落在他眼底,映出我的倒影。
“我…”我喉咙发紧,指尖冰凉,“我那日…很害怕。但看见你之后…就不怕了。不只是那日…舞会上也是…还有今天…”话语有些凌乱,词不达意。
但我看到他的眼神变了。
那层冰冷的、戒备的硬壳,似乎被这笨拙的告白撬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些许真实的、动荡的情绪。
他沉默地看着我,目光像灼热的烙铁,烫在我的皮肤上。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他忽然伸出手,没有受伤的左手。
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轻轻碰了碰我冰凉的脸颊。
只是一个瞬间的触碰。
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所有的感官。
滚烫,粗糙,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却又无比的温柔。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被砂纸磨过,“我的世界…和你不一样。很脏,很危险。今天你看到的…只是寻常。”他的话语沉重,像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又像是在做最后的警告。
“我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心脏疼得发酸,却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可我…” “我不在乎。”
最后四个字,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庭院里,也砸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他瞳孔微缩,按在伤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总是紧抿的、显得冷硬的唇线,似乎极其细微地柔软了一瞬。
他收回了触碰我脸颊的手,仿佛那短暂的温暖已是逾距。
“天凉了。” 他最终,只是哑声说了这三个字,“回去吧。”
说完,他直起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要将我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决然地转身,拉开那扇小铁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的浓重夜色里。
消失不见。
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极淡血腥气,和他指尖那灼人的温度,才能证明刚才并非梦境。
我独自站在冰冷的月光下。
良久,抬手,轻轻触碰他刚才碰过的地方。
那里,滚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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