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像一阵掠过庭院的冷风,留下满地月光和一丝血腥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子仿佛又被拉回了原来的轨道,却又彻底不同了。
咖啡馆门口的枪声、月光下的告白、他指尖滚烫的触感和离去时决绝的背影……这些碎片日夜在我脑中盘旋,将过往那份精致的无聊击得粉碎。
我开始真正留意报纸上那些关于北边战事的消息。字里行间不再是枯燥的铅字,而是染上了烽火与焦土的气息。
“我军与敌激战于滁州外围…” “伤亡…” “防线收缩…” 每一句报道、每一个地名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会对着地图,笨拙地寻找那些陌生的、可能埋葬着他的坐标。
父亲似乎察觉了我的异样,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着摇头。
深秋了。
庭院里的梧桐叶片片凋落,露出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萧索得让人心慌。
林婉依旧来找我,兴致勃勃地筹划着新的舞会、新的衣饰。
我大多推拒了。
那些香槟的泡沫和爵士乐的旋律,再也无法让我沉浸,它们变得虚假而吵闹,像一个隔在世界之外的、可有可无的布景。
我的世界中心,似乎已经悄然偏移,系在了北方那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
我甚至开始学着收听短波电台里嘈杂的战况播报。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播报员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每一次听到“激烈交火”、“伤亡惨重”这样的字眼,我的手指都会骤然冰凉。
他会在那里吗?他安全吗?那夜的伤,可曾好好愈合?
这些问题像藤蔓,日夜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一个月后的黄昏。
邮差送来一封信,没有寄信人地址。
牛皮纸信封,字迹凌厉瘦硬,力透纸背,像它的主人。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手指颤抖着,几乎撕坏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枚小小的、冰凉的物件,滑落在我掌心。
是一枚弹壳。
黄铜质地,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底部刻着一个极小却清晰的“桑”字。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紧紧攥住那枚还带着北方风沙气息的弹壳。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这算什么?报平安?告诉我他还活着?还是…一种无声的回应?回应我那夜月光下,笨拙而炽热的告白?
我将弹壳贴在胸口。
那冰冷的金属,似乎也沾染了他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变得滚烫。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他给我的,不是家书。是一枚从枪林弹雨中捡回来的、沉默的誓言。
自那之后,每隔一段不固定的时间,我都会收到这样一枚弹壳。有时间隔半月,有时长达月余。每一枚都冰冷,沉默,刻着那个相同的字,像他一次次从生死边缘递回来的、无言的讯息。
我将它们收在一个丝绒盒子里,夜深人静时,会一枚枚拿出来,放在灯下仔细地看,想象它们离开他枪膛时的炽热,想象他拾起它们时指尖的温度,想象他刻下那个字时专注的神情。
这些冰冷的金属片,成了我与他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支撑着我,在每一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艰难地守望。
战事愈发吃紧,坏消息越来越多,城里的气氛也日渐压抑。
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父亲开始悄悄转移部分资产,母亲则忙着打点行装,以备不时之需。
繁华的上海滩,仿佛一艘逐渐下沉的巨轮,表面的歌舞升平再也掩盖不住底仓进水的绝望。
我守着我的丝绒盒子,守着那一点点从烽火中传递回来的、冰冷的希望。
又是一个寒冷的夜。
窗外北风呼啸,听起来像是战场上的呜咽。
我第无数次摩挲着那些弹壳,冰凉的触感早已熟悉。
电台里还在播报着令人沮丧的战况:“…我军虽英勇抵抗,然寡不敌众…撤退…”
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这时。
楼下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似乎有汽车引擎声停在门口。
还有模糊的人声。
我心头莫名一紧,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下望去。
一辆风尘仆仆的军用吉普停在铁门外。
车旁站着一个人。
身形高大挺拔,穿着沾满泥泞和风霜的军大衣,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光点在寒风中明灭。
他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我的窗口。
隔着冰冷的玻璃和呼啸的夜风。
隔着漫长的离别与硝烟。
直直地撞入我的眼中。
秦桑。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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