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秋天渐渐变黄的树叶,霍阎王对丹阳的特别关照总算告一段落。两人不知怎么陷入了冷战,偶尔在升鸢台上擦肩,谁也不会回头。
或许霍昀廷自己也觉得没劲,没过多久,丹阳就被通知正式归堂上课。
但她还是太小看他了,霍昀廷搞起训练来,那叫一个惨无人道、赶尽杀绝。
入学第一日,飞鸢斋所有少年站上操练场,先是握枪击桩,然后是挥刀劈砍、格挡防守。霍昀廷的惩罚手段花样百出,普通蹲马步、举石锁他根本看不上,他让弟子去爬旗杆。
旗杆高约三十丈,从上到下涂满猪油,丹阳眼睁睁看着一个同窗从半空中摔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第一天,丹阳表现尚可,至少没被罚爬杆,但训练结束后,她直接被拎去跑辎重奔袭。
等到终于跑完,她四仰八叉瘫倒在草场上,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周子靖一屁股坐她旁边喘气,汗如雨下,地面很快湿了一小片,像刚下过一场小雨。
“他是一直这么变态吗?”丹阳从牙缝里挤出问题,“这种日子……到底还要熬多久?”
“这算什么?”周子靖一边拧着湿透的衣角,一边摇头:“除了日常机甲理论课、鸢语速记、兵器操练,还有听声辨位、侦察术、阵法演练、马术骑战、战场急救……飞鸢是厉害,但限制也多啊。”
“掌教说了,愚笨的人没资格挑兵械,更没资格让兵械挑你,要想活命,得样样精通,还要学山野生存、水下闭气、高空跳鸢……”
他叹了口气,仿佛预视到自己未来两年的凄惨命运,“呵,两年,整整两年!真不知道愚笨的本人,能不能在霍六手底下活到出师。”
丹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不小心掉进魔窟了啊。
周子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对了,那天看见你和掌教一同驾鸢回来,丹阳,你学过架鸢?”
丹阳闭着眼,懒洋洋答道:“来淇州前,我在墨霞山待过几天。”
“墨霞山!?”周子靖兴奋起来,“那可是机关术正宗,掌院乃是当朝国师!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反而来淇州?”
丹阳仍然躺着,抬手遮了遮逐渐刺眼的阳光,轻描淡写地说:“离家太远啦,想家。”
周子靖信了,还贴心安慰了她几句。没多久他就跳起来急着跑走,边跑边喊:“得赶紧回去抢热水!晚了又只剩冷水了!”
丹阳没动,依旧望着天。
天色不早了,云慢慢地飘。
而她只是长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幕低垂,残阳把大半个淇州城染成了暖红色。山门各处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操练场还留着一片空旷。
夕阳的光照得人浑身暖融融的,丹阳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干脆就躺在草地上看天。
她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枕着手臂,翘起脚,轻轻哼起一首长京的童谣。
忽然,有只靴子尖轻轻踢了踢她的鞋底,不用抬头,丹阳就知道是霍昀廷阴魂不散地又来了。
“要睡回寝院睡,”他声音没什么起伏,“这儿不是给你躺着的地方。”
丹阳睁眼,直直望进他那张像是拿工笔细细描出来的脸上,仍然赖着没动。
霍昀廷看她一身狼狈,语气凉凉地说:“才第一天,就扛不住了?”
丹阳没理会他那点嘲弄,反而特别真诚地扔出一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霍昀廷明显愣了一下,眉头蹙起来:“累糊涂了?”
丹阳笑了,一撑地站起身,拍拍衣裤上沾的草屑:“掌教,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想起三个从旗杆上摔下来,至今还昏着的废物,再扫过眼前这姑娘鬼精鬼精的眼睛,霍昀廷吝啬地挤出两个字:“还成。”
“怎么就只是还成?”丹阳不服气地撇撇嘴,“我明明做得特别好。”
天不早了,她转身往寝院走,走到一半,又回头朝他挥手,声音清晰地传回来:“霍掌教,谢谢你让我进飞鸢斋!”
霍昀廷独自站在夕阳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口突然不太舒服。
整个秋天,淇东边军都在和隔壁苍冥驻军打仗,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苍冥差点丢了淮州,而颜大帅这边折了一万多人马,朝堂上自然没少议论。
中秋佳节,丹阳没能回长京,自然也没法去看望忙得焦头烂额的摄政王,因为霍昀廷变本加厉,直接把整个飞鸢斋丢进淇州城外的深山老林里吃土。
周子靖之前就偷偷跟她说过,所有操练里,他最怕的就是绝境求生和战场急救。
第一回练战场急救,霍昀廷让他们拿烧红的铁棍去烫猪大腿止血。那天,操练场上十七个人,吐了十七个。
绝境求生更可怕。每人只发一把刀、三块豆饼,扔进荒山野岭,深山里有的是猛兽和陷阱,偶尔还会撞上几位山门里闲得发慌,专门跑来截杀他们找乐子的掌教。
出了淇州城往北,越过一片片金黄的稻田,地势渐渐高了起来。
起初是些低矮的土坡,坡上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再往深处走,茶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树林。即便到了秋天,远远望去,仍像块泼了浓墨的绿布,深邃又安静。
霍昀廷负手站在绿布前面:“山中操练,一共五天。五天之后,翻过前面那座山,我在二十里外的军需库等你们,记住了?”
少年们齐声应道:“谨遵掌教指令!”
“不过,”霍昀廷露出残酷的冷笑:“若是本教等得不耐烦,也会亲自进山陪你们玩玩儿。”
风从林间穿过,带着潮湿的泥土气味,黏糊糊地扑在脸上。
学监把少年送进林中,丹阳踩上去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低头一看,落叶堆积得比棉被还厚。
再抬头,茂密的树冠几乎把阳光全遮住了,只有零星几点碎金似的亮光漏下来。
这地方毒虫肯定多,丹阳用麻绳扎紧靴口和袖口,小心地滑下一个斜坡,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歇脚。
她解开行李囊,里面只有一壶水、三块豆饼、一把匕首,还有一只火折子。
就这么点东西,要在这鬼地方撑五天……难怪连周子靖都说怵。
淇州昼夜温差大,白天太阳晒得人发晕,一到晚上北风就呼呼地刮,林子里还起雾,一团一团白蒙蒙地缠在树腰上,几步之外就看不清楚。
雾里带着腐烂叶子的清苦气味,丹阳头一回心里有点发毛。
第一天,还算平静。
赶在太阳下山前,丹阳拾了点能烧的干柴,拢起一小堆火,抱着行李坐在旁边。
孤零零的月亮挂在天上,星星也不太亮。她嚼着硬邦邦的豆饼提醒自己不能睡,生怕一闭眼就被什么野兽叼了去。
后半夜,她困得东倒西歪,忽然一丝细微响动钻进耳朵,她一激灵清醒过来。月光下面,一只兔子正拱着三瓣嘴,跟她大眼瞪小眼。
丹阳松了口气,想也没想,匕首飞出去砸中了兔子的后腿。她一把拎起兔子耳朵,哭笑不得:“你吓死我啦!”
她把兔子收拾干净,埋进火堆里烤。等到两条兔腿吃下肚,顿时觉得人间又美起来。
第二天,豆饼吃光了,水也喝完了。
丹阳饿得前胸贴后背,别说再抓只兔子,连条能吃的虫子都没碰见。淇东这几年战事连连,老百姓都吃不饱,山里的野物怕是早被捉干净了。
到了中午,林子里又闷又热,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丹阳有气无力地拄着根树枝往前走,身上的院服早就脏得看不出原色。
她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两旁的草丛和树干。
这是以前在长京的打猎法子。那会儿总喜欢她跑去上清苑,骑着马从山岗上冲下来,一路敲敲打打,不出一会儿,狐狸、兔子、鹿什么的就全跑出来了。
正敲着,路边草丛窸窸窣窣响起来。丹阳一下子精神了,还以为又遇上能吃的东西。
结果下一刻,一只黑乎乎的手拨开层层荆棘,钻出个人来,面黄肌瘦,院服脏得不成样子,瞧着比她还惨。
丹阳愣住了:“子靖?”
周子靖像逃荒似的踉踉跄跄冲她跑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丹阳!我好饿……你有吃的没有?”
丹阳摊开手:“你看我像有吃的吗?”
周子靖欲哭无泪,低头甩了把鼻涕。
丹阳往后跳了一步:“你这是饿了多久啊?”
“我一进来就撞上颜掌教,干粮全被她抢走了……”周子靖捂着脸哀嚎,“丹阳,我想吃我娘做的五仁月饼。我娘做月饼可好吃了,每年中秋都做。”
说得丹阳也有点想家了。
团圆夜,王府里现在在干什么呢?娘亲应该还在广宁寺,父王八成在书房。弟弟定宇没准正进宫陪着陛下,两个人在建昌宫偷偷计划溜来淇州找她。
她不在,家里就剩下那么几个人,想想是有点冷清。
周子靖扯了根藤蔓,往手腕上缠了几圈:“这玩意儿结实,待会儿爬坡能用。”
丹阳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林子里钻。
太阳爬到正头顶时,林子里热得像个蒸笼。周子靖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口水:“丹阳,我渴得嗓子冒烟了。”
丹阳侧耳听了听,指向斜前方:“你听,那边是不是有水声?”
两人拨开齐腰的野草,果然看见一条细细的小溪,水浅得刚没过脚面,底下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
周子靖几步冲过去,蹲下来就用手捧水喝。
丹阳也掬起水往脸上泼,凉快多了。就在这时,她在水面倒影里瞥见个人影。
“啊——!”
惊叫声还没完全出口,对面树上跳下来的人已经落到溪边。周子靖刚站起身就撞在丹阳肩上,两人一起摔进水里。
“咳!咳!”丹阳呛了口水,刚要爬起来,后腰就被一只脚轻轻踩住了。
颜芷穿着青色裙装,手里捏着半截荆条:“不行啊周子靖,怎么又被我逮到了?丹阳你也是,这点警觉性,当初怎么蒙过霍六的?”
周子靖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您怎么还在这儿啊?”
颜芷没答话,脚尖一转就绕到他身后。周子靖只觉得后颈一凉,慌忙矮身去抓她的脚踝,却被她轻巧躲开,反手一掌拍在他后心。
他再次倒霉地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颜芷的袖口。
“联手!!”丹阳突然抓起身边的石头,还没扔出去,手腕就被颜芷攥住了。
力道虽不大,但不知怎么就让她整条胳膊酸得抬不起来,石头噼里啪啦掉回溪里。
周子靖趁机从水里扑过来,伸手要抓颜芷的衣袖。她侧身避开,手肘在他胸口轻轻一顶,他闷哼着坐回水里。
“唉,动作还是太慢。”颜芷松开丹阳,弯腰捡起周子靖掉在水里的藤蔓,“听见水声就放松警惕,遇到偷袭只会瞎扑腾,霍昀廷这半年的课都喂了给山雀了?”
丹阳裙角滴滴答答淌着水,小声辩解:“我才来没几天……还以为是野兽。”
“要是真野兽,你俩现在骨头都不剩了。”颜芷把藤蔓扔回给周子靖,忽然笑起来,“起来吧,衣裳湿了正好凉快。”
周子靖愣着没动:“不打了?”
“打够了。”颜芷在溪边石头上坐下,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连我三招都接不住,再打也是白费劲。今日教你们的是,随时保持戒备,听懂了?”
丹阳赶紧点头。
周子靖拧着湿透的衣襟,嘴甜得像抹了蜜:“要不还是颜掌教人美心善,这要是霍掌教,我俩今天指定走不出这片林子。”
“别高兴太早。”颜芷把撕碎的叶子撒进溪里,看着它们打着旋漂远,回头吹了声口哨,“霍六就在前面哦!”
话音刚落,人已经钻进了齐腰的野草丛,只留下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远去。
周子靖对着她消失的方向,默默把藤蔓重新缠回手腕:“还好没真下狠手,我是没力气了。”
丹阳甩了甩湿头发:“可是……她说霍掌教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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