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受罚,丹阳算是大开眼界了。一行人刚回山门,刑罚殿的掌罚令便已经恭候他们多时了。
丹阳初以为会挨顿打,抽鞭子打板子,再不济也是一顿藤条抽手心伺候。可掌罚令却把他们引到一处冰室。
冰室里很冷,几块堪比石床大小的冰块静静摆在角落里。周子靖轻车熟路,最先脱靴跳了上去,双手还乖乖伸进前面的镣铐里。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个个地爬了上去。
丹阳站在原地不动,她酒还未醒,头在昏沉:“咱们不是来挨打的吗?为什么要站冰?”
周子靖为她解惑:“估计是掌教临时改主意了,明日要操练,挨了打,会耽误掌教进度,站冰身上不会留伤,方便他继续锤打。”
好刁钻的手段,已经有人冻得脚板麻木,瑟瑟发抖了。丹阳酒醒了一半,转身要逃,被掌罚令一把逮住,薅到了冰上。
众人在冰上站了两个多时辰,冻得上牙直磕下牙,几乎是相互搀扶,爬回寝院的,丹阳是姑娘,自己独住一个院子,周子靖把她送了回去。
墨门的晨钟敲过三遍,丹阳还蜷在榻上做梦。
梦里她正拿着笔,得意洋洋地往霍昀廷脸上画王八,刚给龟壳添上最后一道纹,就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惊扰。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想继续睡,可门外敲门声一阵紧过一阵。丹阳不情愿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赤着脚走去开门。
晨光刺眼,门外站着个身穿墨蓝轻甲,束着高马尾的女子,见她开门便眉眼一弯:“郡主才到淇东,近来睡得可还习惯?”
丹阳靠在门框上,头发乱蓬蓬的,眼角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你找谁?”
“我找你,”对方声音温和,“我是飞弩斋的掌教,姓颜。听说斋里新来了厉害姑娘,特来问问,要不要来我这儿学飞弩?”
“不学。”丹阳想关门,手腕却被轻轻扣住。
颜芷顺势走进屋内,环顾四周,目光落回丹阳脸上。
小郡主生得白皙灵秀,晨起未梳妆,碎发垂在颊边,梨涡浅显,一双眼黑白分明,透着股机灵劲儿。
“别急着拒绝,”颜芷笑了笑,“霍昀廷那性子,你就算在寝院耗到落雪,他也未必肯好好教。飞弩斋不一样,我没那么多规矩,你看外头晨光正好,总比闷头睡懒觉强。”
丹阳走回床边抓起绸袜往脚上套,头也不回:“我只进飞鸢斋。”
颜芷有些意外:“为什么?”
丹阳坐在晨光里,象牙色的小脸莹润生辉,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因为……我要把霍昀廷从逐鹰榜上拉下来。有朝一日,我要超过他。”
颜芷脚下一滑,险些没站稳,这姑娘志向可真不小。
可志向归志向,再大的志向终将湮灭于擦飞鸢。自那日聚众饮酒后,霍昀廷对丹阳愈发严苛。
其他人不瞎,周子靖还刻意开导她:“实在不行,飞弩就飞弩吧,颜掌教箭法无双,你去学个火铳学个弩,日后走你父王的关系进个神机营多好,鸢那玩意儿风吹日晒,哪里是姑娘家玩的。”
丹阳认死理,她就要学鸢。
这日,她溜出山门,钻入一艘小乌篷船,眼睛紧盯着岸边不远的醉仙楼。她打听过了,霍昀廷没什么固定嗜好,只隔三差五会来这儿饮酒。
她守株待兔一连守了好几天,终于把兔子等来了。霍昀廷前脚刚进门,丹阳后脚就跟了进去。
醉仙楼是淇州有名的销金窟,笙歌漫舞,热闹非凡。霍昀廷独坐凭栏,自斟自饮,一派闲适风流。
丹阳悄摸在角落坐下,小二迎上来时她慌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还不忘用菜盘挡半边脸。
说来吃酒,霍昀廷就真的只静静饮酒,连个舞姬都不招呼。
丹阳在楼下托着腮,数着数都快不耐烦了,她弯腰去捡滚落的骰子,再抬头时,栏边已空无一人。
此时,楼上雅间内,霍昀廷坐在翡翠屏风后,面无表情地拨弄着一只镂花刻金的鲁班锁。
屏风外跪着两名舞姬,膝头早已麻木,他却迟迟不发话。
直到锁芯轻响,机关四散,他才淡淡开口:“下次我来,要见到姓魏的人头。”
一名身着朱色菱花裙的女子低声应道:“是,少主。”
丹阳在楼下找了一圈不见人影,有舞姬与看客玩闹,把她拉上了舞榭。她心不在焉地跟着跳,眼睛滴溜溜四处搜寻。
霍昀廷该不会是进了哪个舞姬的房间吧?
霍昀廷重回栏边时,一眼就瞥见舞榭纱帐中那道笨拙挪动的身影。他放下酒盏,径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将人拎了出来。
“跟踪我?”他语气淡漠。
丹阳连忙并指起誓:“绝对没有。”
霍昀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是赖上我了?”
丹阳立马笑得像只乖巧的鹌鹑:“哪儿能呢!!尊师重道,纯粹是尊师重道。”
整日里,霍昀廷走到哪,丹阳就跟到哪,他要酒,她抢先递上,他举杯,她赶忙斟满。
淇州有名的春来江开了三大坛,丹阳一杯接一杯地斟,心里盘算着:要不干脆灌醉他算了!!
霍昀廷转着酒杯,嗤笑:“你不是郡主么,怎么当起跟班了?”
丹阳摇头晃脑,一副得道高僧样:“入了山门,哪还有什么郡主!门规说了,不以家世论尊卑。霍掌教,我只是来求学的。”
“不以家世论尊卑?”霍昀廷几乎要笑出声:“可我怎听说,慕图权的信都送到颜大帅那儿了。怎么,想拿你爹压我?”
丹阳叹口气:“我父王根本不同意我学鸢,他写信给颜叔,是担心我孤身在外,别说压你了,你要是不教我,他恐怕才高兴呢。”
霍昀廷对慕图家事毫无兴趣,但眼下甩不掉这尾巴,只得主动出击:“那为了让你爹高兴,你能别跟着我了吗?”
“不行,”丹阳立刻道,“除非你别再苛责我,好好教我架鸢,霍昀廷,你费尽心思准我入门,不是为了报复我吧?”
“我报复你做什么?”霍昀廷奇怪地问。
“那谁知道……”丹阳拖长了音调,最后说出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或许,你怕我超过你,所以敝帚自珍。”
霍昀廷沉默片刻,语气有些无奈:“慕图丹阳,你真当我有闲心跟你闹着玩儿?”
丹阳怔住了。
霍昀廷道:“让你擦鸢,是熟悉每架飞鸢的构造,连这点苦都不肯吃,还想超越我?”
丹阳彻底怔住了。
赶上饭点,醉仙楼里人声鼎沸。霍昀廷嫌吵,起身朝外走。丹阳赶紧跟上,桌上还剩两坛未动的春来江。
酒楼外车水马龙,一辆华丽马车停在一旁。丹阳得知掌教良苦用心,态度一转,恭恭敬敬地当起车夫:“掌教您要回去吗?我来驾车吧!”
大雍郡主亲自驾车,霍昀廷坦然受之,坐进车内随手关窗。
傍晚的梨凉河畔美如画卷,烟火气渐浓,马车穿过长干桥,桥下乌篷船纷纷回港。
丹阳以为要回山门,就听见车里报了个陌生的街名。
马车驶离醉仙楼不久,帘外风声忽紧,丹阳下意识俯身,三支短箭嗖地钉入车内壁,箭尾微颤。
“又来了?”丹阳猛地抬头,又被霍昀廷按回去。他眼中不见慌乱,反而闪过一丝厌烦,仿佛早料到这般场面。
车外马蹄杂乱,刀剑相击声骤起。霍昀廷将她护在身后,短弩已滑入掌心,丹阳瞥见他侧脸紧绷,蓝眸在昏暗车厢中亮得慑人。
“好好待在车里,别出来掺和。”他刚要起身,丹阳一把抓住他手腕:“外面至少五六人,从两侧包过来的,你一个人怎么行?”
霍昀廷甩开她的手:“用不着你操心。”
丹阳执拗地露出防身的袖弩:“小瞧谁呢,我箭术可不差,上次在淮州你又不是没看见!”
话音未落,一名黑衣人掀开车帘,刀光直劈而入,丹阳想也没想抬手就射,短箭正中对方肩胛,那人吃痛后退,霍昀廷趁机一脚将他踹下车。
“谁让你动手的?”霍昀廷语气冷厉,手上动作不停,连发两弩逼退逼近车窗的刺客。
丹阳一边麻利地装箭上弦,一边顶回去:“不然眼睁睁看着你被砍?砍死你后来杀我,我这叫自卫!”
马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失控般向前冲。霍昀廷夺过缰绳稳住车身,丹阳则半跪在颠簸的车厢中,紧盯后方,又一道黑影掠近,她屏息瞄准,箭离弦,那人应声落马。
霍昀廷在百忙中抽空瞧了她一眼。
直到马车冲入霍府侧门,身后再无追兵,丹阳瘫坐回垫子上,喘着气抹了把额角的汗。
霍昀廷跳下车,反手检查车壁上的箭孔,眉头紧锁。
丹阳跟下来,盯着他波澜不惊的侧脸:“霍昀廷,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你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总有人想要你的命?”
如果只是个墨门掌教怎么可能招惹这么多死士刺杀?她怀疑杀他之人很有可能是冲着他霍家公子的身份去的。
霍昀廷动作一顿,硬邦邦道:“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丹阳绕到他面前,“我差点跟着挨刀?你就不能说句实话?以后我好离你远一些。”
他这才抬眼看她,目光沉静中带警告:“那你还是离我远些吧,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
丹阳还想争辩,霍昀廷已转身往院内走,只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丹阳满心疑问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初来乍到,静下心来才发现,这处宅邸朱门映柳,芙蓉繁盛,门口石狮威风气派。
淇东好富贵啊,连墨门掌教都这么阔气?
外头不知还会不会有其他死士追过来,丹阳不想冒险回山门,紧跟着霍昀廷进府。
府内下人寥寥,个个低头洒扫,对丹阳这个不速之客视若无睹。
她一路畅通,只见此处亭台错落,奢华程度远胜慕图王府,击鞠场、射圃、捶丸场、流觞渠一应俱全,最令她惊讶的是一座傀儡戏楼和机关屋。
戏楼高五丈,台上木偶关节以牛筋相连,琉璃眼珠炯炯有神。
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每个木偶手中都握着一支火铳,比丹阳在长京神机营见过的更小巧轻便。
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别碰!!!”
突如其来的冷喝吓了她一跳,火铳脱手落地,霍昀廷不知何时出现,站在夕阳下面无表情。
他几步上前捡起火铳,声音冷厉:“谁准你进来的?谁让你碰的!!”
丹阳自知理亏,连忙道歉:“对不住!我…我只是看它和寻常火铳不同,想仔细瞧瞧……是你突然出现吓到我了。”
她越说越委屈:“霍昀廷,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霍昀廷将火铳仔细放回木偶手中,语气冷淡:“这是我家,不是要远离我吗?不是怕死吗?出去。”
丹阳被他这么一呛,反倒把那点委屈劲儿噎回去了,她非但没走,还歪着头看他仔细摆放的火铳。
“好漂亮的火器。”她语调扬起:“霍昀廷,这铳管似乎更细些?用的什么铁?”
霍昀廷放好火铳,夕阳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了层金边:“对火铳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到飞弩斋。”
“那倒不必。”丹阳又靠近了一点:“我五岁第一次见到飞鸢,从那以后,眼里就只有它了。”
“五岁?”霍昀廷眉梢微挑,语气里掺入一丝极淡的嘲弄,“五岁你断奶了吗?”
丹阳注意力全在火铳上,语气不太在意地同他开玩笑:“断奶这种小事,谁会记得?莫非当年掌教您自己断得不太痛快……”
顿时,霍昀廷周身的温度降了几分,原本微挑的眉梢狠狠压下,黑眸里的嘲弄全变成了冷意。
丹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身世,双手合十讨饶:“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霍昀廷显然不吃这套,他侧过身,示意戏楼出口的方向:“滚,现在,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丹阳见他喜怒无常,小脾气也不禁上来,她磨磨蹭蹭地往外走,一步三回头,目光还在那些木偶和火铳上流连。
山门逢十休沐,丹阳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擦了几日飞鸢,一边擦一边观察构造,再出门时,这日淇州刚下了场雨,洗去满城燥热。
她在梨凉河畔的茶楼喝茶听书。说书先生正讲得绘声绘色:淮州知州被杀了,头颅在家中被砍,死状凄惨,小妾吓得失了神智。
茶客们纷纷拍手称快,都说这等卖国走狗,死有余辜。
说书先生又道:“如今淮州满大街都是苍冥巡防营,一日抓不到真凶,那些番邦小儿在咱们地盘上就睡不安稳!”
众人喝彩声中,一白须老头纳闷:“依老朽看,魏狗贼未必是义士所杀,怕是得罪了人,被寻了私仇。”
茶客们好奇追问:“怎讲?”
老头捋着山羊胡:“这不明摆着?自古义士杀叛徒,必要悬首示众,让百姓唾骂,可眼下魏狗的人头呢?怎么没挂出来?”
一言点醒众人,大家纷纷议论首级去向,丹阳也好奇:对啊,人头呢?
茶馆往南的醉仙楼内,霍昀廷打开一只红木匣子,匣内石灰中埋着一颗惨白的人头,瞪着一双死鱼眼,面目狰狞。
真丑……霍昀廷厌恶地别开脸,扯过帕子反复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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