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羡仪对身后的议论充耳不闻,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周围的地形水文之中。
五年颠沛,她不仅说书,更踏勘过无数山川河流,将书本知识与实地见闻结合,早已非昔年深闺中纸上谈兵的才女。
她很快找到了那条几乎被荒草灌木完全淹没的“小清河”故道。
河道虽淤塞严重,但依稀可见其走向与深度。
她又带着众人溯流而上,勘测了“白水溪”的水位与流向。
正如她所料,白水溪因源头是山泉,受旱情影响较小,水量虽减,却未断流。
“从此处,”羡仪指着一处地势较低、距离白水溪与小清河故道最近的点,声音清晰地下达指令,“开挖一条浅渠,宽五尺,深三尺,将白水溪水引入小清河故道。”
“组织三队人马。一队负责此段引水渠;一队负责疏浚小清河故道下游淤塞最严重的三处节点;最后一队,去小清河故道临近农田处,开挖临时水渠,准备引水入田。”
她的指令条理清晰,考虑周全,仿佛早已胸有成竹。
原本心存疑虑的农人们见她指挥若定,语气不容置疑,竟不由自主地听从安排,纷纷行动起来。
宋羡仪并未袖手旁观,她挽起袖口,露出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腕,拿起一把铁锹,亲自示范如何下铲更省力,如何清理淤泥更高效。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疏。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泥土沾污了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
阳光炙烤着大地,河道中尘土飞扬,百多人挥汗如雨,却因看到了希望而干劲十足。
张老汉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沉默劳作的清瘦身影,老眼微微发热。
连续三日,宋羡仪几乎寸步不离工地。
她精确计算着土方、人手分配,随时调整方案。
农人们最初的那点怀疑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和信服。
第三日傍晚,当最后一段引水渠打通,白水溪清澈的水流汩汩涌入干涸多年的小清河故道,沿着疏浚后的河道欢快奔流,最终通过新挖的沟渠,流入那片龟裂的农田时,整个工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农人们看着久违的清水滋润着干渴的土地,激动得跪倒在地,磕头感谢上天,更感谢那位带来生机的“先生”。
张老汉带着几位村老,走到满身泥污、疲惫却眼神清亮的羡仪面前,就要下拜:“先生大恩大德……”
宋羡仪侧身避开,伸手虚扶:“老伯不必如此,举手之劳。”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水流尚小,后续还需合理安排用水,节约灌溉。”
她叮嘱了几句后续维护的事项,便不顾众人的再三挽留,拿起自己那件沾满泥点的外衫,转身朝着临安府城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而孤直。身后的欢呼与感激似乎与她无关,她只是完成了一件必须做的事情,了却一桩因果。
然而,就在她沿着荒僻河岸走出不到二里地,即将转入官道时,鼻尖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宋羡仪脚步一顿,警惕心骤起。
她立刻闪身躲入一旁茂密的芦苇丛中,屏息凝神。
细微的呻吟声和压抑的喘息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咒骂。
“跑得真快,肯定就在这附近。”
“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跑不远仔细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宋羡仪悄无声息地拨开芦苇,向外望去。
只见四五个穿着劲装、手持钢刀的男子正在河边一片乱石滩上搜寻着。
这些人面色凶悍,动作矫健,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百姓,更像是豪门圈养的打手或是职业杀手。
他们搜寻的中心,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下方的水边,隐约露出一片深色的衣角,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色在水中散开。
宋羡仪的心猛地一沉,是追杀。
她本不欲多管闲事,自身血海深仇未报,最忌节外生枝。
她缓缓后退,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此时,那巨石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闷咳。
搜索的几人立刻警觉,目光齐刷刷投向巨石,狞笑着围拢过去。
“找到你了!”
宋羡仪离开的脚步再次顿住,那声咳嗽,虚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
她想起五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嵌入掌心。理智告诉她快走,但某种深埋的情感却拉扯着她。
眼看那几名杀手已逼近巨石,为首之人举刀便要劈下。
电光火石间,宋羡仪目光扫过河面,看到上游因为方才引水成功,水位正在微微上涨,水流也急促了些。
她脑中灵光一闪,猛地从芦苇丛中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上游方向、杀手们侧后方的一片浅水区狠狠砸去。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什么人?!”杀手们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齐刷刷扭头望向声响处。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巨石后那道身影动了,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骤然暴起,尽管身形踉跄,动作却快得惊人。
寒光一闪,离他最近的一名杀手喉间顿时喷出一道血线,不敢置信地捂住脖子倒下。
其余杀手惊呼,立刻回身围攻。
那身影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格开两刀,却被第三人一脚狠狠踹在腰腹旧伤处,闷哼一声,重重撞回巨石上,口角溢出血沫,手中的短刃也险些脱手。
他靠着巨石,剧烈喘息,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凶狠如困兽,扫视着逼近的敌人。
宋羡仪在远处看得分明,那人约莫十五上下年纪,面容因失血和痛苦而扭曲,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极其俊朗的轮廓,眉宇间带着一股尚未被磨尽的贵气与桀骜。
宋羡仪决定不能再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芦苇丛中站起,用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大喊:“官差来了,就在后面,好多官差。”
她一边喊,一边用力摇晃身边的芦苇丛,制造出大队人马正在赶来的假象。
杀手们大惊失色,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望向羡仪的方向和身后的官道。
临安府虽非军事重镇,但白日里若真有大批官差到来,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绝讨不了好。
为首杀手眼神闪烁,看了一眼已是瓮中之鳖的目标,又望了望传来“动静”的芦苇丛,最终不甘地一咬牙:“撤!”
几人动作极快,扶起同伴的尸体,迅速消失在另一侧的密林中。
河滩上瞬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潺潺的水流声。
宋羡仪并未立刻上前,她警惕地观察了片刻,确认杀手真的离去,这才快速走出芦苇丛,来到那块巨石边。
那名重伤的少年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手中的短刃紧握,眼神锐利地盯着她,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他肩头、腰腹处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将周围的河水染红了一片。
“他们暂时走了,但不一定会走远。”宋羡仪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语气急促,“你能走吗?此地不宜久留。”
少年没有回答,依旧死死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敌是友。
失血过多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微微摇晃。
宋羡仪蹙眉,不再多问,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架起他未受伤的胳膊,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纤细的脖颈,用力将他撑起。
少年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因伤势过重而无力反抗,反而牵扯到伤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不想死就别乱动。”宋羡仪冷声道,半拖半扶地撑着他,艰难地朝着官道方向挪动。
少年的体重几乎全压在她身上,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吃力。
她的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专挑偏僻难行的小路。
少年意识昏沉,半倚靠着身边这具看似柔弱却异常坚韧的身体,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与血腥汗味截然不同的清冷气息,莫名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丝。
然而,危险并未远离。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一条通往城郊的偏僻小径时,身后骤然传来破空之声。
一支弩箭擦着宋羡仪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前方的树干。
宋羡仪猛地回头,只见两名去而复返的杀手正站在不远处的坡上,手持弩机,面色狰狞。
“果然有诈!杀了他们!”为首的杀手去而复返,眼中杀机毕露。
原来那为首杀手生性多疑,并未真正远离,派了两人回头探查,果然发现上当。
剩余的三名杀手立刻持刀扑来。
宋羡仪心中一沉,正欲拖着少年躲入旁边树丛,却感觉臂弯中的少年猛地绷紧了身体。
“低头!”
他嘶哑低吼一声,用尽最后力气将宋羡仪往下一按。
同时,他手腕一抖,几点寒星疾射而出,竟是藏在指间的暗器。
冲在最前的两名杀手猝不及防,惨叫着捂着眼睛倒地翻滚。
最后那名杀手被同伴的惨状惊得动作一缓。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空隙,那重伤的少年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宋羡仪推向旁边的深草丛,自己则借力向另一侧翻滚,同时大喊:“分开跑!”
宋羡仪跌入草丛,毫不迟疑,就势几个翻滚,躲入一堆茂密的灌木之后。
那杀手犹豫了一瞬,最终选择扑向动作明显更迟缓、伤势更重的少年。
少年勉强举刀格挡,“铛”的一声,短刃被震飞脱手。杀手狞笑着举刀劈下。
“看镖!”清冷的女子声音响起。
杀手下意识地侧身闪避,然而并无暗器袭来,只有一把扬起的沙土劈头盖脸砸向他。
视线被迷,杀手动作一滞!
就在这瞬间,原本看似力竭倒地的少年猛地弹起,手中竟多了一根尖锐的枯枝,用尽全身力气,精准地刺入了杀手毫无防护的咽喉!
“呃……”杀手双目圆瞪,喉间发出咯咯声响,重重倒地,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河滩边暂时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两个劫后余生之人粗重的喘息。
宋羡仪从灌木后走出,看着那个刚刚完成反杀、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用枯枝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倒下的少年。
他抬起头,脸上溅满了血点,眼神却亮得惊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悸、狠厉与一丝尚未散去的杀意。
无需多言,一种奇异的、基于生死危机下的默契悄然滋生。
“走…”少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宋羡仪再次上前,费力地架起他。
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两人相互依撑,拖着染血的身躯,踉跄着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朝着临安府城内,那片藏身于市井喧嚣中的简陋小屋挪去。
一路上无人言语,只有彼此压抑的喘息和脚步声。
终于,回到了聚贤居茶楼后院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前。
宋羡仪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这才迅速开门,将几乎昏迷的少年拖进屋内,反手插上门闩。
狭小简陋的房间内,油灯如豆。
少年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身下的旧地板很快洇开一滩暗红。
宋羡仪迅速检查了他的伤势。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腰腹处有严重的踢挫伤和内出血迹象,旧伤崩裂,失血极多,能撑到现在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
她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打来清水,拿出自己备用的干净布条和金疮药,这是她多年来习惯准备的,以应对不时之需。
剪开被血浸透的衣物,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她的动作熟练而冷静,不见丝毫慌乱,仿佛处理的不是一道狰狞的伤口,而只是一件寻常事物。
昏迷中的少年因剧痛而微微抽搐,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盏昏黄的灯光,和一张近在咫尺的、沾着些许血污和汗水的清冷侧脸。
那双沉静如古井寒潭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其中情绪。
冰凉的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是些许清凉。
女子微凉的手指偶尔划过他滚烫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彻底陷入了黑暗的昏迷。
油灯下,宋羡仪仔细地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拭去额角的细汗,看着地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男子,眸光幽深难辨。
救了他,是福是祸?
她不知道。
只知道今夜,在这间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小屋里,她原本孤寂冰冷的复仇之路,似乎闯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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