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曜府。
溪鹤抱着一大盆她新培的鲜花,打算送与房次卿,刚踏进银光耀人的内殿,便闻到一股浓厚的硫磺味,朝里望去,炼丹炉下火光旺盛,却不见炼药人。
“次卿?”
声音在大殿回荡,显得格外寂寥。
溪鹤朝里走了几步,藏在硫磺味中的丝丝烂果气味愈发浓厚,来不及屏住呼吸,眼前忽地模糊。
“啪!”花盆碎了一地。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没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
……
溪鹤陷在暖香窝里,神思昏昏沉沉,却觉通体舒适,这一觉睡得极深,此刻醒来只想懒洋洋地舒展腰肢。
抬手,却被桎梏。
长睫颤抖,一张熟悉的脸跃入眼眸。
“次卿!”她轻轻唤道。
房次卿坐在床侧的身姿一顿,圣洁惑人的面容无一分被抓包的尬尴,甚至多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哀愁与冷厉。
她怔了怔,缓缓抬起手腕,一条细铁链正系在腕间,另一端没入床柱,而他正专注地为铁链缠绕软绸。
她望着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次卿,你这是做什么?”
房次卿没回答,手中动作利落不停,转眼打了个整齐的结,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眼,望向一脸困惑的她。
明媚生气的面容让他的一双纯情眼瞬染悲意,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令人心疼。
这熟悉的变脸让溪鹤怀疑:“次卿,你怎么了?可是遇事?”
遇事?房次卿悲怆自嘲,他的眼眸中映着华光耀眼的溪鹤,而心底,却浮现出她的另一番模样。
“次卿,我……是不是……快死了?”怀中人惨白肌肤上挂着一双无神眼眸,用尽全力的抬手,试图触摸他的额头,衣袖滑落间露出嶙峋腕骨,在流光溢彩的宫殿中显得愈发瘦弱病态。
“鹤,我不会让你死。”他的泪水成串砸向她,憋不住的哭声回荡在宫殿,他只敢轻轻握住她的手指,生怕力道伤她一分。
来到今生,他继续保证:“我不会让你死。”
“死?我生病了吗?”次卿这般反应,必是大病!
“不……不是。”房次卿猛然惊醒,今生的鹤,已走上不同的星轨。
她晃了晃手上铁链:“不是生病,那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答,握着链子轻轻将她拉起,在她身后垫好软枕,又为她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动作熟稔得像曾重复过千百回。
“房次卿!”溪鹤提高声调,语带着怒意:“回答我。”
“无事,你没有生病,我只想……你和我待着。”他的声如珠落玉盏,闻者心静。
终于等到回应,溪鹤举起被缚的双手,挑眉问道:“就这样待着?”
“嗯。”
她实在无奈,思忖片刻,觉得只剩一种可能:“次卿,你该不会是看了什么不正经的书?”
“不是,我不看俗书。”他的指腹轻轻贴在她的额侧,仿佛在感受她的温度与生机。
“别多想,就这样陪着我,就好。”
谁愿意被这样绑着相处,溪鹤放软语气:“次卿,绑着会疼,我又不会跑。”
他指尖划过铁链内侧:“丝绸裹着,不会疼。”
溪鹤还想挣扎。
这时,一名侍女端着食案进来,一袭广袖束腰长裙,举止端庄,眉眼始终低垂,过分恭敬的姿态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盯着那侍女小步退出的背影,心头忽地涌上一阵烦闷:“我不会吃住都要在这个房间吧?”
“嗯。”他舀起一勺肉羹递到她唇边。
“那怎么行。”她别开脸。
“有人伺候你。”他固执地追着她躲闪的嘴唇。
“伺候?”她突然正色,还带了几分威胁:“你老实说,究竟出了何事?”
瓷勺落回碗中,清脆一响,房次卿垂眸,一副流氓派头:“无事,我不想你离开。”
“假话。”溪鹤一时语塞,转念一想,她和次卿许久未见,留下也能了解他的近况,只是这铁链实在多余。
“我留下,你找个人告诉文渊周,我和你住几日。”她干脆应下,但家里总得告知。
“不要。”他霍然起身,衣袖翻滚间,衣饰珠串划过她的口唇,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
“鹤!”他立刻俯身关切,不知从哪摸出一玉瓶,捧着下颌为她上药。
这种小红痕,溪鹤根本没感觉,但她寻了机会撒气,扭过头去:“房次卿,你闹什么小孩脾气。”
他将玉瓶放置枕边,慢声道:“我派人买下,你在赵府的旧相识,已给他们安排,新去处。”
溪鹤谢道:“我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多谢你。”
话落,又转过头去,阴沉着脸不说话。
这面色变化,不逊文渊周一分。
“嗯嗯!”房次卿轻应一声。
溪鹤真的生怒:“嗯什么嗯,我下回也将你绑着,我也嗯,你会喜乐吗?”
“不会。”
“那你为什么绑着我?”
“我想绑你。”
“好没道理。”
“有道理。”
“不是道理,你前年烧了炼药房,程神官将你反锁在屋内两个时辰,你一月未理他,程神官没道理,你也没道理。”
“是丹炉爆炸,我没错,师父没道理,今日我有道理。”
“今日我也没错。”
“你有错。”
“我有什么错?”
“你……”房次卿呼吸微滞,眼角攀上一抹急促愤色。
溪鹤瞧他不说话,眼眶鼻子发红,唇瓣都在轻微哆嗦,一副情绪就要爆炸的模样,心底突然开始害怕,他不会又要翻旧账吧!
“房次卿,你——”
如她所料,他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深呼一口气,开始念叨:
“去年五月十八,你的婚宴,却在成亲前一日才告知我。”
溪鹤嘴被堵着,就在心底紧激烈辩驳:除了瑾娘,所有人都是那一日才知道的。
“前年六月初八,你来天曜府看我,用我刚做好的功课折纸玩,我又熬夜重写一份。”
你的功课是画符,画得既错还丑,我画了正确的好看的给你。
“四年前,五月十二,你说陪我去放纸鸢,却半道拽着我去给花生花苓还有冬歌买胭脂,那掌柜认为我是姑娘,非要给我介绍郎君,你还嘲笑我。”
我说买完胭脂再去放纸鸢,我没嘲笑你,掌柜也要给我介绍……是你生气跑回天曜府,直接不理我。
“五年前,九月初六,你给我炖肉汤,害我腹泻,又抓错药,让我腹痛三日。”
胡说,这事我怎么不记得。
他的声音愈发悲怆,记忆纠缠情感变得支离破碎,他已分不清前世今生,两世共同的不同的记忆,正一刀刀地拆解他的心肉。
“六年前,十月初九,你南下归来,给我带南边特产,说生霉的茶叶是好物,我特意煮给师父喝,害得他中毒。”
是因为你用炼丹炉煮茶。
“七年前,十一月二十,你拉着我去祭拜你的情郎,却烧了人家的村庙,我陪着你修了一月庙宇,每日和泥砌墙,师兄弟都笑我是乡下来的泥巴人。”
不是情郎!是我太伤心,可是是你说魂散天地间,硬要向四方扔纸钱才着火的。
“八年前,十二月二十四,你骗我和你去码头给人看诊,只是为了与一郎君借机相识。”
你说没钱给师父买礼物,我才想的这个办法,结识江湖能人才是顺便。
“九年前,一月初七,你遇见我时故意躲在花苓身后,不与我打招呼。”
我们那时还不熟。
“十年前,十一月二十九,你明明比我矮几分,却非要唤我妹妹,分不清我的年龄和性别。”
没有!我比你高。
他从这十年旧事中随意捡出几件,慢悠悠念叨,一气呵成,没一句结巴。
话落,一串长泪滚落,悲意弥漫,这记忆极好的本事,让他在前世,即使失去珍惜之人,也能时刻重历往昔,每一次回忆,都是重回旧日,待思绪抽离,又要独自面对永无改变的失去。
溪鹤还想反抗,可见他越来越悲伤,什么铁链,什么文渊周,全都抛去九霄云外。次卿就是记性太好,好得过分,好得折磨人,这般多的伤心事全涌入脑中,只怕极其痛苦。
“我没错,你也没错,次卿,你就是道理,你是天大的道理,我陪着你,你想我陪几日便几日。”
“当真。”他红着眼逼问,唇色乌黑,霎是恐怖。
“当真,你好了没?”
“别乱想,伤神伤身。”答非所问,他一把抹去泪水,忽地起身离去,脚步也比往日沉了几分。
这让溪鹤生了疑惑。
他不伤心了吧?
他是在给我下套?
他这是生气了?
他生哪门子的气?
不过——
“铁链啊!给我解开!”
-
房次卿踏出门槛的刹那,气质变得疏离,可偏偏医者仁心与慈悲之意,让他透着惑人心智的圣洁,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朱漆宫门在他身后重重闭合,撞击声回荡在幽深宫道间。
“拜见大神官!”
巍峨高墙之下,一群人恭敬跪伏。
今生与溪鹤未见的几月,房次卿已将天曜府完全掌控,并获得皇帝信任,如今的他,已有力量护她和师父周全。
他抬眼望去,高台楼阁重重叠叠,琼楼玉宇,雕栏玉砌,极尽奢华尊贵,浸着天家权势。
“陛下何在?”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但在这吃人的地方,也叫人觉得压迫。
一名小太监跪伏应答:“陛下头疼得厉害,召大神官前往承乾宫,施针诊治。”
他眼底闪过轻蔑,死老头!
前世记忆灌入脑中,一介昏君,乐征战,拙政事,纵容宗室,致使国库空虚,世家权重……民怨载道。然而,想起太子李廷朝登基后的惨状,痴傻暴君,烂肉一坨,天下人何辜,要遭此荼毒。
罢了,这做爹的还尚存可取之处,断不能任他如前世一般,追求虚妄的长生,最后,肝胆破裂而亡。
思及此,他踏步离去。
“恭送大神官!”数十人整齐行礼,俯身贴地,头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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