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走远，杨武垂头看她，神情有些不自在：“我们现在去哪？”
李星月左顾右盼，步履不停：“打听打听，咱们现在就去行脚帮。”
杨武眉头一皱，紧随其后：“现在去？你是说，趁行脚帮不知道此事，我们先发制人？”
“半对半错。”李星月笑着摇摇手指，看来杨武的眼力还是不如她，她不禁有些得意，“行脚帮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是我们仍然要先发制人。”
“知道了你还去？看那四人的样子，都是一群粗鄙的乡野村夫，满嘴的污言秽语，你去那里做什么？”杨武恨不得拽着她扭头就走，“不就是‘先发制人’？你要做什么我替你去不就行了，你个女孩家家就别去了……”
杨武自知失言，猝然住声。
“你个毛头小子！你个毛头小子！”果然李星月像只瞬间炸毛的小猫咪，对他发动疯狂肘击。
“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他早做好准备，辗转腾挪，废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她的猛烈攻击下保住无辜的腰子。
闹了一阵，李星月收了心，回忆了一下今早进门前的方位：“城东边，护城河旁边那条街，有‘放活处’三个大字的幌子……”
“你说什么？”杨武听她嘀嘀咕咕的，低头问道。
李星月举目打量一眼方位，估算一下路程，立刻垮下脸来，蔫吧吧地回复道：“我说，我们应该骑马来的。”
一听不是他又不了解的事情，杨武都没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笑道：“哪里的饭馆，还要跑马过去。不就是两匹马吗，你等着我去借两匹来。”
闻言，李星月眼前一亮，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武哥哥你可不要说大话，这里不是兰水城，你还怎么呼朋唤友的？”
杨武微微一笑：“江湖儿郎，天下皆是朋友。你到前面那个店门口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杨武扭头便走，李星月只好依言到他指的那个店门口稍事等待，她心里默默编排起等下见了行脚帮人的说辞。
过了没多久，便听得一声叫唤。李星月思绪一断，抬头一看，果然是杨武。
杨武牵着两匹瘦马，迎着阳光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星月，你瞧，马这不就找来了～”
李星月眨巴着眼睛，突然发现原来杨武长得也蛮精神的嘛～她印象里杨武还一直是初见时那个被杨静护在后面张牙舞爪的小乞丐呢，如今一看，杨武在威胜的这几年里，身量跟春天里的柳枝一样见风就长，整个人都抻开了，瘦瘦高高的，一袭蓝衣短打，整洁又干练地牵制着两匹棕马，笑盈盈地站在冬日暖阳里，竟颇有些丰神俊朗的意味。
李星月眼前亮了又亮，瞬间就原谅他刚才古古怪怪地耍脾气、摆脸色了。她飞快地跑下来牵过一匹马，眼睛依旧留恋于她刚发现的美色之上，嘴里倒是赞不绝口：“太棒了！小武哥哥，就这半晌午的功夫，你又交到新朋友啦？得亏是小武哥哥你，我就不一定能找得到马。”
杨武抿起嘴巴笑，耳朵一下就红了，他垂下眼睛摸了摸马：“这有什么值得夸的，等你待上一阵，朋友准比我多。”
“哈哈，小武哥哥你好薄的脸皮！”李星月知道杨武不禁夸，动不动就脸红，调侃一句也不准备逗他了，一个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好啦，小武哥哥，咱们得快去快回，免得事越堆越多。”
杨武背过身子飞快地搓搓耳朵，也利落地翻身上马：“但是我们现在去行脚帮做什么？早上进城的时候，黄天会不是说他们要去行脚帮吗？我们现在去，不一定能见到行脚帮管事的吧？”
“见不见到的都无所谓。”李星月和杨武小心避开人群，声音压得低低的，正打算跟着一队运送货物的从人流较少的小道走，“我们这次去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事儿说成是行脚帮的错，假装兴师问罪就可以了。”
杨武倾身附耳去听她讲悄悄话，马匹时刻挪动，间或两马靠得近了，杨武鼻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梅香。腾的一下，杨武整张脸红个通透，咳嗽一声坐正身体，调转马头跟在那队运送货物的人后面，出声提醒道：“星月，这边走，我借马的时候顺道问过路了。”
“那就更好了。”李星月喜上眉梢，侧脸看他时只看见杨武的背影和他那双红通通的耳后根。李星月满心狐疑地望望太阳，心想她也没觉得今天格外冷呀，怎么把杨武冻成这样。李星月收敛心思，驱马跟在杨武身后，压低声音道，“对了，小武哥哥，等下到了行脚帮，你别像刚才一样冲动，到时候顺着我的话说。咱们就是过去假装兴师问罪的，不是真的兴师问罪，毕竟罪不在他们。”
杨武撇过脸去，既不敢看她、也不敢叫她看，嘴上仍旧不服气地嘟囔道：“那些人讲话难道不该打？”
“该打！当然该打！若是在兰水城，我第一个不放过他们，不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我就不姓李！”李星月想起这事就生气，但是她很快又泄气，“但是现在终究不是在兰水城了，咸安城里我们多做多错。姑息忍让，方好分清局势后再做打算。”
杨武不喜欢听到她这样愁绪万分的语气，而每当她这个语气说话，他总帮不上什么忙，偶尔还会给她添麻烦。
他很不喜欢这样。
这样显得他好像，好像……
“唉……小武哥哥，等咸安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们赶紧回兰水城吧。回到兰水城，我们就再也不用被人骂到脸上，还得揩干净唾沫笑脸相迎了。”李星月这大半天里受了许多污糟气，此刻终于忍不住垂下脑袋，小声抱怨了一句。
杨武扭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她，就算隔着一层帷帐，杨武也能分辨出李星月那个蔫头耷脑的样子。他没有说话，迟疑着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星月，就算只做个镖师也很好的。到时候我，我们跟你一起走镖，轻轻松松地跑马江湖，多快活？”
杨武这么一说，李星月不禁想到她之前跟着李煊在镖局门口一块接应走镖回来的人时大家呼朋引伴的样子，还有接风宴上的欢声笑语，就连一向爱摆臭脸的彭伯伯都不会在那天训斥儿子或者啰嗦女眷。
而今路上走一遭，眼见着无数破败的城池村落，降伏的诸多绿林劫匪，还有这咸安城中虎视眈眈的明枪暗箭，她才晓得，原来威胜镖局在兰水城的岁月静好、那些平常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是她父亲呕心沥血，苦心经营出的结果。
她平常总仗着些自己的小聪明和威胜镖局在兰水城经年累月打造的权势，无法无天，好像天下之事皆任她予取予求。
但是不是这样的。
李星月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周围赶车人的身上，咸安城中的人尚且有处可卖力气，但是她路上见到的遍野饿殍呢？如同鬼魅一般阴森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明明已经饿到不能动弹、没有人样，也要用那两只能够转动的眼睛恶狠狠地从她身上剜下一块皮肉来解馋。下一秒，他就被另一个能动的难民砸碎了整个脑袋，红白交加的稠状物一下溅射开来。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害怕，不可名状的恐惧终获实体，第一次触碰到了她那颗总是无知无畏的心灵，于是，缓慢而放肆地刺穿了她的整个灵魂。
当另一个难民伸手从地上蒯起粘稠之物放进嘴里时，她的灵魂被恐惧彻底撕碎，尽数吞吃入腹。
李星月差点直接从马上栽倒在地，还是杨武眼尖手快及时把她捞了上来。她躺在马车里，躺在陈澹宁的怀里悠悠转醒时，看着满眼担忧的陈澹宁，一脸关切的李煊和满脸急切的杨武、杨静，她一个挺身，猛地抓住李煊的胳膊：“我不要这样！我们镖局的每一个人都要好好的！我们不会变成这样的，对吧阿爹！”
她父亲说的什么来着？
记得印象里反而笑了，还调侃她：“果然是被吓着了，我们镖局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呢？他们都是一些种地的庄稼汉，我们不用靠天吃饭的。”
“不是！不是！”李星月似乎是被魇住了，一时急火攻心，逻辑更加混乱，“路上我见过！一整个城都空了！他们都去逃难了！士农工商！他们都……”
李星月也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她本不需要慌张的，毕竟这里离兰水城很远，毕竟她们镖局在兰水城吃喝无忧。可是，可是，她这一路上看到了那么多个人去楼空的城池，那么些饥寒交迫的难民，都是庄稼汉吗？灾年，只伤农吗？那那些荒废的亭台楼阁，原本是留给庄稼汉住的吗？那她们路上遇到的那些懂些拳脚功夫的绿林劫匪，都是舞锄头练出来的庄稼汉吗？况且她们之所以要捏着鼻子给朝廷当跑腿，不就是因为朝廷的钦差抓住了他们按插在官府里兄弟的把柄吗？她们镖局，真的能高枕无忧吗？
可是，李星月说不出来，她只能空张着眼睛流泪。
她知道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头绪的，毕竟她是最爱揣度李煊心思、学习李煊作为的人了，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从出了兰水城之后，李煊的眉头积压的愁云多了多少。
就好像，好像，她无所不能的父亲也为这灾年发愁一样。
她这个顶天立地一般、全镖局最大的靠山与脊梁，也为此感到愁眉不展，李星月一下就为此惶惶不安起来。
更何况，她是第一次这样亲眼目睹血淋淋的惨状。
人不再为人，畜牲横行。
威胜的处境也因为李煊的眉头紧皱，而在她眼里变得摇摇欲坠起来，而她自持聪明此刻却因无能无力而该死的滑稽可笑起来。
李星月无声痛哭，形容凄惨，见所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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