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里,熏香袅袅,弥漫着纸墨与少年们锦衣华服的气息。
文丑垂手立在颜良身后,一如其他公子们的陪读。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样的地方,周遭的一切陌生而庄重。先生抑扬顿挫的讲学声,于他而言却仿佛隔着一层浓雾。那些之乎者也的圣贤道理,他十句里也未必能听懂一句。
可他并不觉得枯燥。相反,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先生手中的书卷。他站得笔直,听得极其专注。陪读一站便是一整天,他却丝毫不觉疲累。
颜良偶尔回头,看见文丑那全神贯注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动。原本习惯让陪读“不必陪侍,自行休息”的话咽了回去。文丑既然喜欢听,他自然愿意让文丑继续听下去。
私塾规矩严明,不可能让一个仆从与主人平坐听学。颜良性子温和,不愿强求特例,却有自己的办法。
他一反平日自己研墨的习惯。课至中途,颜良看着文丑始终站得笔直的身影,忽然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墨有些浓了,辛苦帮我研一下,坐下慢慢研。”——这样,文丑便能借机休息,也更方便看清书卷上的字。
文丑聪慧,当即明白了颜良的用意。那份善意如同冬日的暖炭,熨贴着他几近冰封的心。
“能……听懂多少?”颜良趁着先生停顿的间隙,声音压得极低问道。
文丑手上动作未停,同样低声回答:“识得的字太少,只听懂个大概……但觉得很厉害。”语气里没有自卑,只有坦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颜良“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却在此后写字时,刻意将笔势放缓,把书卷往文丑那边稍稍挪动几分,偶尔还会看似无意地以手指点着某一行字,轻声念出。
不知颜良是如何对父亲说的——或许根本无需多言,家主对这等小事并不上心——总之,文丑被默许长久地留在颜良身边,一同听课。而这份默许的背后,似乎也有主母未曾言明的放任。若她真铁了心阻挠,颜良恐怕也难以如愿。
第二天,文丑被允许坐在颜良旁边的书案一同听课。他天赋极好,每日陪着颜良写字读书,耳濡目染,再加上颜良有意无意的指导,进步神速。
文丑虽被允准与颜良及其他少爷一同听学,身份却仍是颜良的仆从。白日一同上学,回府后,文丑本分地要去端水伺候,总被颜良拦下。
“我自己来就好,这些不用你做。”颜良每次这样推拒,还会自然地将手边的点心碟子推到他面前,或是递过一杯热茶。
两人一同在府中习武射箭时,主母曾来过一次。她的目光扫过文丑,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冷冽,尤其是看到他嘴角那抹习惯性挂着的、看似温顺的浅笑时,那不喜几乎化为实质。
颜良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他开始疑虑:为何母亲如此厌恶文丑?她虽未刻意刁难,却也从没给过文丑一个好脸色。
他留意起府中下人的闲言碎语。一番不易的调查后,终于拼凑出那个令人窒息的真相——文丑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弟,其母是曾被父亲强迫的婢女。而不久前,父亲母亲将那个可怜女子如同货物一般送走了。
为人子,他无法斥责父母的过错,心中却充满了巨大的愧疚与怜惜。他终于明白文丑那看似乖巧的笑容之下,藏着怎样的苦楚与防备,也懂了他为何真心笑起来那样稀少。从此,他对文丑更好,那是一种带着笨拙补偿意味的、全心全意的呵护。
听说镇上有灯会,向来喜欢清净的颜良便会硬拉着文丑去人挤人凑热闹,目光时刻留意着文丑的情绪。看到他多看了两眼摊贩上晶莹剔透的糖人,便停下脚步,买下来塞进他手里。
父亲外出带回的稀罕玩具,无论是精巧的九连环还是别致的偃甲,颜良看都不看,全部推到文丑面前。有一回,一方结构精妙的木制偃甲盒子让文丑爱不释手,钻研了整整一日。颜良便默默记下,之后时常留意搜寻类似的机关小物送他。
颜良的屋里,总会“多余”地备着肉干、甜糕这些他自己并不爱吃的零嘴。文丑虽然仍被仆役排挤,还住在灰仆仆的杂物间,但再没有饿肚子的时候。
入秋后天气转冷,仆役们克扣文丑的炭火。文丑性子韧,不肯平白受欺负,硬是和一整院仆役争执了半个时辰。后来颜良得知此事,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精巧的铜铃,挂在自己房门外侧,对文丑说:“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或是不开心,随时都可以来摇铃找我。”
仆役们这般态度,与主母对文丑的不喜不无关系。颜良无法指摘母亲的不是,也不愿以主人自居公然指责家仆,只能在最大限度内,用自己的方式护着文丑。
而主母对此,似乎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光悄然流淌,转眼已是除夕。府中张灯结彩,下人们大多得了恩赏回家团聚,主人家聚在前厅宴饮守岁,一派热闹繁华。而这热闹,与蜷缩在偏僻屋顶的文丑毫无关系。他抱着膝盖,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思念着不知身在何方的母亲。
“文丑。”脚下忽然传来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低头,竟看到颜良提着一个小食盒,正试图攀上来找他。
“你怎么来了?”文丑惊讶。颜家规矩重,今夜颜良本该在宴席上。
颜良难得没有耿直,蹩脚地编了个理由:“听说城西会放烟花,我想出来看看。”他在文丑身边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和几样精致糕点,“一起吃。”
远处,城中烟花轰然绽开,照亮了半个夜空,绚烂夺目。颜良望着文丑被烟花映亮的侧脸,轻声道:“许个愿吧。”
文丑并不信这些,但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颜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新年礼物。”
那是一枚金色的发扣,以绿宝石点缀,做工精致。文丑握紧它,看着身旁这个在团圆夜特意跑来陪伴自己的人,方才的孤寂忽然就被驱散了。那一刻,他先前向明月寄托给母亲的委屈烟消云散,他只想告诉母亲:娘,我过得很好,您不必担心。
当“颜良侍从”那几年,竟是文丑人生中难得的一段平静时光。他与颜良一同进学,一同习武,形影不离。颜良脾气极好,两人几乎从未争执。唯有一次,或许都称不上争吵,只是颜良单方面的闷气。
起因是私塾先生询问众学子志向。一群世家子弟慷慨激昂,有的要封侯拜相,有的要戍边卫国。轮到颜良时,他却老实地说:“我只愿家人康健,平静度日。”
先生斥他毫无志气,愧对圣贤书,要施以戒尺惩戒。私塾里的公子个个娇贵,按规矩这罚自然得由陪读的文丑来受。平日温和的颜良此时却罕见地据理力争,甚至顶撞了夫子,坚持若罚便罚自己。最后还是文丑拉住了他,平静地伸出手掌挨了那几下。他并不在意,这和幼时受仆役的欺负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更何况,他并不觉得颜良这样说有什么错。
晚间,颜良小心翼翼地给文丑红肿的手心上药,脸色却一直紧绷着。到了第二日,竟还在生闷气,在私塾一整天没和文丑说过话。文丑觉得有趣,故意逗他:“公子气性可真大。”
颜良其实是在气自己,气自己失言连累了文丑,想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偏偏那一整日,文丑一反常态地没有粘着他,人影都见不着。颜良独自待在房里,愈发懊恼难过。
正怔忡间,窗外忽然扑棱棱飞进一只小鸟,落在他的书案上,歪着头瞧他,一点也不怕生。颜良凑近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只做得极其精巧的木质机关鸟,羽毛纹路清晰可见,翅膀还能随着轻微机括声扇动。颜良瞬间便知这是谁的手笔。
他心头一跳,急忙推开房门。只见文丑就倚在门廊边,递上刚泡好的热茶,唇角弯起那抹熟悉的、略带戏谑的浅笑:“公子,别生我气了行不行?”
二人平时都直呼姓名,文丑每次叫“公子”时总带着调笑。颜良被这句话撩得耳根瞬间滚烫,慌忙辩解:“没有,我没生你的气。”
文丑却不依不饶地凑近,笑吟吟地:“那你是和夫子生气?气性这么大,我都不敢同你说话了……”
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的交谈,似乎总是以文丑三言两语便将老实人颜良逼得面红耳赤告终。
母亲刚离开的那段日子,文丑无时无刻不想着探查她的消息,找到后就杀了颜父、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念头渐渐淡了。颜良的存在像是一根温暖的线,将他牢牢系在了这片原本只有痛苦的土地上。他有了牵挂,生了贪恋,甚至开始奢望这份平静能再久一些。
然而,这份懵懂的牵绊并未困扰他太久。一来母亲那边一直音讯全无,二来还未等他对未来做出清晰的选择,颜家便骤然败落。颜父带着他和颜良一同踏上了逃亡之路。
就是在那时,文丑伤害了此生最不愿伤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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