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家轰然倾坍,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昔日殷勤往来的亲友杳无踪影,只余沉重债务与暗地算计。颜家主母忧虑成疾,不久便病逝。
颜父带着文丑与颜良四处投奔。三人颠沛流离,靠着所剩无几的祖产辗转借住于远亲或旧仆门下。
颜良待人依旧温和,甚至因家道败落而更显谦抑。他却不知,这份宽厚在有些人眼中,竟成了可趁之机。
一次,他们暂居于一远房亲戚的庄院。夜深时分,文丑听到窗外有人低声商议——谋财之后,如何将他们“处置干净”。他眼神一冷,披衣起身,无声融进夜色。
没过多久,庄院后的林中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响动。那些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人头落地。文丑返回时衣衫洁净如初,不见半点血迹,唯有衣角沾染夜露的清湿。
翌日离开庄园,没有一人察觉此事。类似的事后来仍偶有发生。文丑总能敏锐地嗅出危险,继而以最彻底的方式解决,干净利落,不着痕迹。
一路颠沛,文丑也从未放弃寻找母亲。他放出的机关木鸟终于传回消息,薄薄一张纸,字字千钧。信上说,他母亲多次从王家逃出又被抓回,受尽折辱,最后一次出逃时身受重伤,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捏紧纸条,文丑的手指微微发抖。积压多年的恨意如野火燎原,彻底吞噬了他最后的理智。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颜父。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颜父!
若不是他,母亲不会遭受这些苦楚;自己不会与她分离;颜家或许不会败落,颜良也不必吃苦。这些年来,全是因为颜良,他才一次次压下杀意。可如今,母亲或许已惨死他乡——这恨,再难压抑。
文丑不愿颜良难过,更不愿颜良恨他。他打算像处置此前所有威胁一样,悄悄处理掉颜父。
终于,一日颜父出门访友,文丑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行至水边,文丑出声唤他,声音凉薄,森然划破寂静。
平日文丑总是恭敬称其“家主”,如今竟直呼其名,颜父顿时勃然大怒。可那语调中的寒意却让他一时未能发作,只底气不足地问道:“你跟着我……是有要事?”
文丑眼神冷如寒冰,声音不复平日散漫轻佻,沉沉压入夜色:“有。杀你。”
那目光如冷血的蛇,颜父只觉一股寒意窜上脊背,平日端着的架子荡然无存,声音止不住发抖:“大逆不道!我、我是你生父!”
文丑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步步逼近。“哦?这倒提醒我了——”他倏地扯出一抹冷笑,“冲你当年强迫我母亲,就早该杀了你。”
话音未落,长枪已如电光掠出。颜父甚至来不及惊呼,头颅便滚落在地,双目圆睁,写满惊恐。
无头躯体砰然倒地。文丑漠然站立,身上未沾一滴血。他取出帕子,缓缓擦净枪上血迹。刚一回身,却猛地僵在原地——
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河滩口。
颜良面容惨白如纸,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与崩溃。
目光触及地上父亲的尸身,颜良的理智顷刻碎裂。他红着眼冲了过来,拔出佩刀直劈向文丑!
弑父之仇!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本能驱使刀锋向前,直抵文丑咽喉。
二人自幼一同习武,原本可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可文丑却似被抽走全身力气,不闪不避。他眼睁睁望着颜良眼中那纯粹而汹涌的杀意,只觉得心口被狠狠刺穿,比脖颈上的刀割更疼。
刀刃划过脖颈,鲜血顿时涌出。刀锋深深嵌进皮肉,再用力一分,文丑便会如颜父一般身首分离。
可就在那一刻,刀顿住了。
颜良的手抖得厉害。他望着文丑颈间涌出的鲜血,望着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轰然之间,理智回笼,他下不去手。
“哐当”一声,佩刀落地。颜良踉跄着后退几步,目光从文丑脸上移到父亲的尸体,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魂魄。
他背起父亲尸身,向着山顶跌跌撞撞爬去,将父亲仔细掩埋。再下山时,云遮住了月亮,山里一片漆黑。颜良摔倒在地,摔断了手也不觉疼。
行至山底,看见文丑靠着树坐下,那片地方刚好落着一小片月光。
文丑原以为颜良回过神后会再杀他一次,想最后一次见他体面些,便清理了身上的血迹。见颜良走来,他费力挤出一个浅笑。
颜良并没有停留。他面色空洞,跌跌撞撞冲向深水,只想逃离这一切。
文丑捂住流血的脖颈,望着颜良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中一紧,哑着嗓子喊:“颜良!”
声音因伤口而破碎,却让颜良骤然止步。他背对着文丑,静立良久,终是慢慢走了回来。
两人相隔数步,默然对立。文丑凝望着颜良,一句“对不起”哽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不后悔杀颜父。或许他决定杀颜父的那一刻,俩人的关系就已经走到尽头了,是他太贪心。
颜良的目光掠过文丑流血的脖颈——若在往日,文丑稍受轻伤他都会紧张询问,此刻却视若无睹。
文丑站在原地,颈间的血无声滴落,渗入泥土。心中的空荡,比什么都冷。伤口极深,血流不止,他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他从未如此无措过,即便当年母亲被发卖,也未似此刻这般彻骨生寒。
颜良走后,他强撑身体,一步步挪回住处,亲手将针线扎入皮□□合伤口。痛,太痛了,心口更痛。
那晚之后,文丑不再主动出现在颜良面前。脖子上的伤口极深,几日无法进食,每一下吞咽都牵扯剧痛,每一丝痛都在提醒他:颜良恨他。
自母亲被卖后,文丑未曾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躺在硬板床上,他只觉万念俱灰,泪水无声滑落,没入墨绿的发丝。天光微亮时,他收拾了仅有的行囊,最后望了一眼颜良紧闭的房门,转身离开。他不知该去往何处,天地之大,并无归处。
他辗转投至袁绍麾下,凭一身武艺和近乎不要命的打法屡立战功,迅速挣得立足之地。
文丑越来越沉默,出战却越来越悍不畏死,常率轻骑冲杀在前,每回出兵都似赴死。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几乎从未好全。旁人以为他勇猛无畏,其实是他根本无心求生。
文丑不敢去找颜良,甚至不敢想起这个人,怕脑海中浮现那双怨恨的眼睛。可浑噩之间,他仿佛又一次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文丑太熟悉那个人,绝不会看错。派人稍加打探才知,颜良在他来后不久,也投于袁绍麾下。二人分属不同阵营,昼夜交错,确实难有相见之机。
不知是缘分,还是造化弄人。文丑心中酸涩更重,二人本就难遇,他更是刻意回避。
他不知道的是,颜良并非巧合至此。
那日之后,颜良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房中许久,浑浑噩噩。待再次推门而出,却遍寻不见文丑的身影。麻木数日的心骤然紧缩,瞬间有了答案——其实在他放下斩向文丑脖颈的刀时,就已于孝义与文丑之间做出了选择。他从未真正想过杀文丑报仇。
只是他心绪混乱,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不知如何面对文丑。他深知颜家对文丑多有亏欠,自己亦然。
于是,素不饮酒的颜良开始日日酗酒。军中无事之时,常醉得不省人事。昏沉之中,他总是无意识地念着一个名字:“文丑……”
有时醉后,他会不知不觉踱至文丑军帐附近,却只敢远远看一眼,不敢踏入半步。
一次,他偶然听得旁人谈起祛疤良药,当日竟独自策马赶往东阳寻觅。
颜良一去数日,携药而归后,第一时间便想去寻文丑,将一切说开,却得知他病倒了。
亲兵说,文丑将军带兵全然不顾性命,一身旧伤新创,昨日发着高热硬挨了军棍,此刻饮了药睡下,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帐。
颜良顿时慌了,所有犹豫踌躇瞬间瓦解。他疾步冲入文丑军帐。
帐内血腥气浓重,文丑根本未曾处理伤口,床上血迹斑驳一片。他安静地躺在一片血色上,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以往任何时候都保持警觉的他,此刻对颜良的到来毫无反应,哪里是服药安睡,分明是昏死过去。
颜良的心狠狠一揪。他轻轻伸手探了探文丑滚烫的额头,立刻转身打来冷水,拧湿帕子,一遍遍为他擦拭降温。他小心拭去文丑身上的血迹为他敷药,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珍宝。帕子扫过颈间那道伤痕时,颜良的手止不住颤抖——伤口狰狞可怖,该有多疼。
直至后半夜,文丑的高烧才稍退,面上终于恢复一丝人气。颜良紧紧握住他微凉的手,守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疲惫不堪地伏在榻边睡去。
文丑在朦胧中感到一阵熟悉的暖意。他艰难地睁开眼,微微动了动手指,发现手正被人紧紧握着。
他缓缓转过头,看见颜良伏在床边,熟睡中眉头依旧紧锁——而自己的手,正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文丑怔住,以为身在梦中。
颜良睡得极浅,察觉到掌心动静立刻惊醒。抬头正迎上文丑的目光。
“醒了?难受么?”颜良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文丑压在心底来的酸涩顿时被这一句话翻搅涌上鼻尖,好像有许多话要和颜良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静静的望着颜良,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颜良凝视着他苍白的脸和颈间那道狰狞的疤痕,心中涩痛翻涌。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文丑的手,低声说道:“对不起。”
文丑原以为两人关系早已彻底破裂,闻言瞳孔微微一颤,愣怔许久,才确信自己并未听错,哑声问:“……什么?”
“我知道你为何那样做,”颜良继续说道,声音低沉,“颜家对你多有亏欠,我都明白。只是当时……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顿了顿,再度开口,“对不起。”
幼时颜良送了文丑一串很珍贵的珠子,文丑每晚睡前都要数一遍,用这种方式确认他拥有它们。文丑从小没有归属,从没什么东西真的属于他,一直以来文丑都很不安。
颜良知道,有些话若不说清,他永远无法安心。他早该和文丑说这些的。可是那时候,他竟然放任文丑独自伤心。于是他又轻声说了一遍:“对不起。”
文丑听着,眼眶控制不住地泛起潮红。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颜良的正直与固执,算尽了他所有可能的反应,却唯独没有算到——自己在颜良心中,竟比他那些根深蒂固的原则更重。
他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但眼眶已红透。颜良伸出手,指尖轻颤,抚过他的眼尾,一遍遍柔声低语:“对不起。”
文丑有来处却没有归处。他以为自己哪天战死沙场,这辈子也算不枉投身天地,也算是有了归处。可是这一刻,他不用再强撑安慰自己——颜良给了他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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