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浸润在这无边的水汽里,发酵出更为浓烈的宿命。
尤其是夜雨。
淅淅沥沥,不疾不徐,敲打着姑苏城外寒山寺的檐角风铃,发出清越而孤寂的声响,也模糊了远处运河之上,画舫楼船那一片奢靡的灯火通明。
夜色被雨水洗得深沉,唯有青石板路上偶尔反射出零星的光,像是散落人间的碎星。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暗夜中乍现的幽蝶,又似一缕无根的浮萍,轻盈地掠过湿滑的黛瓦。
足尖在积水的瓦当上轻轻几点,漾开细微的涟漪,人已如羽毛般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一座极为气派的府邸后院高墙之下——正是圣眷正浓的江南织造唐寅的私宅。
苏九背靠着冰凉潮湿的墙壁,屏住呼吸,将身形完美地隐在抄手游廊浓重的阴影里。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紧紧贴在光洁白皙的肌肤上,带来一丝丝清醒的刺痛。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睫羽上悬挂的水珠,那双露出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清澈而冰冷,如同浸在万年寒潭里的星子,锐利且冷静地扫视着庭院中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唐寅,曾是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的门人,心腹中的心腹。陛下登基后,他便被外放这富甲天下的江南,任织造一职,明为皇家采办绸缎,暗中所掌权柄与所知秘辛,却远非一个寻常臣子可比。
根据她这三年来,所查访到的零星线索,当年她苏家之事,这唐寅,即便不是直接的参与者,也定然知晓些许不为人知的内情。
她耗费无数心力,才探知唐寅书房暗格之中,藏有一批昔日与京城贵人往来的密信,其中或许就有能揭开当年血案真相的蛛丝马迹。
时间不多了。今夜唐寅在府中大宴宾客,笙歌燕舞,府中精锐护卫大多被调往前院维持秩序、彰显权势,这后院的书房,便成了守卫相对薄弱的环节。这是她等待了许久的最佳机会。
她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沿着阴影的边缘,悄无声息地飘向书房的方向。动作迅捷如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静谧雨夜融为一体的自然韵律。
就在她刚刚跳出书房那扇紫檀木雕花窗的瞬间,心头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一种被冰冷视线牢牢锁定的感觉,倏然自暗处窜出,紧紧缠上她的脊背,带来刺骨的寒意。
危险!
甚至来不及思考,多年来在生死边缘磨练出的本能已让她做出了反应。足下猛然发力,腰肢一拧,身形如受惊的雀鸟般向后暴退!
几乎就在她身形离开原地的同一刹那,一道青色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翩然落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衣袂拂动间,连飞溅的雨珠都未曾惊扰,真正是点尘不惊。
来人身形修长挺拔,立于绵绵不绝的雨丝之中,奇异的的是,那密集的雨线仿佛刻意避开了他,在他周身半尺之外便悄然滑落,使他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洁净的光晕里。
偶尔有微弱的月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短暂地照亮他惊为天人的侧脸轮廓。眉如远山含黛,眼若深邃星辰,鼻梁高挺如峰,薄唇微抿,唇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上扬弧度,似笑非笑,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他未执伞,也未戴笠,只一身看似简单的青色布衫,以一枚质地上乘的白玉冠束发,风姿特秀,卓尔不群。在这肃杀而潮湿的雨夜里,竟显出一种谪仙临世般的清雅与孤高。
苏九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好可怕的轻功!她对自己的耳力与灵觉向来自信,竟完全未察觉此人是何时靠近,如何靠近的!
更让她心底发寒的是,对方身上没有流露出半分杀气,甚至带着一种闲庭信步、观赏夜雨的从容,可那股无形中弥漫开来的压迫感,却让她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如铁,体内真气自动加速流转,以应对这前所未有的威胁。
“夜深雨疾,姑娘不在闺中安睡,何以在此做那梁上君子?”青衣公子开口,声音清越温和,如同上好的玉磬被轻轻敲击,在这淅沥的雨声中格外清晰入耳,字字珠玑。
苏九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迅速稳住心神,刻意压低了嗓音,带上几分江湖女子常见的泼辣与不羁:“阁下不也在此淋雨?彼此彼此。”
说话间,她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腰间,那里悬着一枚质地极佳、雕工精湛的玉佩,龙纹栩栩如生,绝非寻常富贵人家所能拥有之物。
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此人是谁?唐府暗中聘请的护卫高手?不像,他身上没有那种隶属他人的气息。官府中人?可这通身的气度,远超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位官员。是江湖上哪位隐世不出的高手?为何从未听闻武林中有这般年纪、这般风采的人物?
青衣公子闻言,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凤目之中流光微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几分觉得有趣的玩味:“在下与姑娘不同,我是来寻物的。”
他目光精准地落在苏九怀中那略显鼓囊的位置,“姑娘方才从唐大人书房取走的东西,似乎……并非姑娘之物。”
他看见了!
苏九心头一凛,如同被冰水浇透。她方才潜入书房,确实在博古架后的暗格中找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乌木锦盒。来不及查看其中究竟,外间已传来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她只得将锦盒纳入怀中,先行退出。
没想到,这一切竟都被这神秘人看在眼里。
“是又如何?”苏九暗中调整内息,使真气充盈四肢百骸,右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凝霜”的剑柄。
剑柄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冷硬,“江湖儿女,取所需之物,何须向人解释?”
“巧了,”青衣公子缓步上前,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不是在对峙,而是在自家庭院中漫步。
然而,随着他的靠近,一股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也随之而来,笼罩了苏九周身空间,“在下受人所托,需将此物带回。姑娘若肯行个方便,感激不尽。”
“若我不肯呢?”苏九冷笑一声,指尖已扣紧了剑簧。
“那恐怕……”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直取她怀中的锦盒。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只在雨中留下一道淡青色的、如同鬼魅般的残影。
苏九早有防备,在他肩头微动的瞬间,“凝霜”剑已然出鞘!剑身震颤,在迷蒙的雨幕中划出一道冰冷刺骨的寒光,直刺对方探向自己手腕的脉门。
她的剑法名为“疏影”,剑招凌厉,角度刁钻,专攻人要害与破绽,是她复仇路上倚仗的杀伐利器之一。
青衣公子似乎轻“咦”了一声,声音极低,带着一丝真正的讶异。他并未选择硬接这凌厉的一剑,身形只是微不可察地一晃,便已妙到毫巅地避开了那足以断金削玉的剑锋,修长的手指依旧如同穿花蝴蝶,轨迹不变,执著地探向锦盒。
他的步法玄妙无比,仿佛能预判她每一招的后续变化,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最小的动作幅度轻描淡写地避开,身形飘忽如鬼如魅。
两人在这精巧的后院之中,密集的雨幕之下,兔起鹘落,身影交错,瞬间便已交手十余招。
青衣公子自始至终未曾动用任何兵器,只凭一双莹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和那神鬼莫测、犹如闲庭信步般的身法,便逼得苏九精妙狠辣的剑招连连受制,空有锋芒却无处着力。
他的武功路数,苏九闻所未闻,看似轻描淡写,不带丝毫烟火气,实则每一次挥手、每一次踏步都蕴含无穷后劲,如渊渟岳峙。
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对方似乎并未尽全力,那深邃眼眸中闪动的光芒,更像是在……从容不迫地试探她的武功底细与来历。
“姑娘好剑法。”他甚至还有闲暇开口点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般的笑意,“只是火候稍欠,戾气过重,失之纯粹,可惜了。”
苏九心中恼怒,他这居高临下的评价,比直接的蔑视更令人难堪。她知道久战不利,此人身手深不可测,拖延下去,一旦唐府的护卫被彻底惊动,到时她便是插翅难飞。
心念电转之间,剑势陡然一变,由原本迅疾凌厉、光影分明的“疏影”,转为更为诡谲难测的“暗香”,剑光瞬间爆开,如千树梨花绽放,直罩对方周身十数处大穴!
同时,她藏在袖中的左手微不可察地一扬,三枚细如牛毛、淬了强力麻药“千机散”的银针,借着剑光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射向对方膝弯与足踝处的穴道。
这已是她压箱底的保命招式,虚实相生,暗藏杀机,不知助她摆脱过多少险境。
然而,那青衣公子仿佛背后长眼,对她的所有小动作都了然于胸。就在银针即将及体的瞬间,他身形如鬼魅般毫无征兆地一旋,青衫袖袍看似随意地一卷一拂,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劲风涌出,三枚去势劲急的银针竟如泥牛入海,被他尽数卷入袖中,消失不见。
同时,他屈指迎着那漫天剑影轻轻一弹,“叮”的一声脆响,如同玉磬断裂,一股精纯醇厚、沛然莫御的内力竟透过不断震颤的“凝霜”剑身传来,如同电流般直窜苏九的手臂经脉。
苏九只觉整条右臂瞬间酸麻难当,虎口剧痛,“凝霜”剑发出一声悲鸣,几乎要脱手飞出!她心中骇然,借着他这一弹之力,足尖连点,身形向后飘飞丈余,方才勉强稳住,胸口因内息震荡而微微起伏,看向对方的眼神已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骇与深深的警惕。
高手!
绝对是她在江湖上闯荡这些年来,生平仅见的绝顶高手!
对方内力之深,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
青衣公子并未追击,只是好整以暇地摊开手掌,那三枚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银针正静静躺在他白皙的掌心。
他垂眸看了看针尖那一点令人心悸的蓝色,微微挑眉,清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诧异:“‘千机散’?”
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这麻药!苏九心中更是震动无比,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前院方向传来一阵更加清晰和嘈杂的喧哗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喝,火光也由远及近,迅速明亮起来,显然是后院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前院的护卫,大批人马正朝这个方向赶来。
青衣公子抬眼望了望声音和火光传来的方向,似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如同叹息一场未能尽兴的雅集被迫中断。“看来今夜,并非谈话之机。”
他目光重新落回苏九身上,那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窥内心深处,“也罢,这锦盒,便暂存姑娘处。他日有缘,自当取回。”
说罢,他不待苏九有任何反应,青影一闪,已如孤鹤般轻灵地掠上高墙,随即融入沉沉的夜色与雨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来去如风,超然物外,仿佛他从未在这雨夜中出现过。
只留下苏九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肩头。她握着依旧有些发麻的手腕,怀中那方小小的乌木锦盒,此刻却觉得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雨丝冰凉刺骨,她却觉得背心处早已被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交锋所惊出的冷汗彻底浸湿,此刻被冷风一吹,寒意直透骨髓。
这人到底是谁?
他为何也要抢夺这唐寅的密信锦盒?
无数纷乱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方才成功盗取锦盒所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
她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纷乱的思绪,随即,她身形一展,几个起落间,便也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与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寂静。
远处,寒山寺的夜半钟声,隔着厚重的雨幕,悠悠传来,声音浑厚而苍凉,带着几分看破红尘的禅意,又仿佛是在为这刚刚拉开序幕的乱世棋局,敲响宿命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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