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夜并未完全沉睡，勾栏瓦舍间仍有余音袅袅，但更多的街巷已陷入一片被雨水浸泡的寂静。苏九专挑最阴暗、最曲折的路径穿行，确认身后并无追踪者，方才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入城西一间不起眼的废旧货栈。
这里是她在姑苏城暂时的栖身之所，杂乱、腐朽，却足够安全。
闪身进入一间堆满破旧麻袋的隔间，苏九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激斗后的脱力感此刻才汹涌而来，持剑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那是被对方内力震击后的余韵。
她伸出左手，指尖冰冷，小心翼翼地取出怀中的锦盒。锦盒不大，以紫檀木制成，雕工精细，锁扣处却并无机关，似乎主人对其内的东西并不十分设防，或者，是自信无人能寻到此物。
她深吸一口气，将其打开。
里面并非她预想中的书信，而是一本看似普通的账册，以及一朵以特殊技法风干、色泽暗红近乎发黑的莲花。
账册的封皮是空白的。苏九蹙眉，翻开内页。
里面记录的并非金银往来，而是一笔笔看似寻常的货物交易——丝绸、茶叶、药材。但仔细看去，交易的日期、数量，以及那些看似代号的名字，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意味。
尤其有几笔发生在数年前的交易，其时间点，微妙地与她苏家出事前后吻合。
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她将目光投向那朵干枯的莲花。
莲花只有巴掌大小，花瓣层叠，形态妖异，那暗红的色泽仿佛是由凝固的血液浸染而成，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她从未见过这种莲花，但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寻常之物。
“莲花……”她低声自语，脑海中迅速搜索着相关的记忆，却一无所获。
她将账册和血莲重新收好，藏于隐秘之处。必须尽快弄清楚这账册和血莲代表的含义，以及它们与苏家惨案的关联。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方才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手。
那个青衣男子……
他认得“千机散”。此药江湖上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他称自己是“受人所托”来取回锦盒。受谁所托？唐寅？还是……锦盒真正的主人？
苏九攥紧了手指，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她。复仇之路布满荆棘，她早有准备，但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完全无法估量的变数，打乱了她所有的步骤。
她必须更谨慎，更快。在更多人注意到这锦盒，注意到她之前，破解其中的秘密。
————
与此同时，姑苏城最负盛名的客栈“烟雨楼”顶层，一间临河而望的雅间内。
烛火通明，驱散了窗外夜雨的寒湿之气，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静谧。紫檀木雕花窗半开着，隐约传来雨水敲打瓦檐和河面的淅沥声，反而更衬得屋内一片安宁。
谢扶楹已换下那身被雨浸湿的青衫，穿着一件月白云纹的宽袖常服，更显得面如冠玉，风姿清举。他临窗而立，身姿挺拔如竹，目光似乎落在窗外迷蒙的雨夜，又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了未知的远方。
修长如玉的手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捻动着三枚细如牛毫的银针，针尖在烛光下泛着一点幽蓝的光泽——正是苏九之前射出的“千机散”。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眉眼伶俐、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端着红木托盘推门而入，正是小厮予安。
他将一盏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轻轻放在窗边的紫檀小几上，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您事情办得可还顺利？”他放下茶盏，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玄书那家伙也是，明明跟着公子您去了，也不说机灵点，给您撑把伞挡挡雨……”
他话音未落，房间角落的阴影处，仿佛凭空多出了一道身影。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眉眼锐利如鹰，腰间佩着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刀，周身气息沉静内敛，正是另一名小厮玄书。
他无声地对着谢扶楹的背影躬身一礼，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公子，属下失职。那女子警觉性极高，反追踪能力极强，且对姑苏城的大小暗巷了如指掌，身法灵动莫测，属下……未能追踪到其最终落脚点。”
谢扶楹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予安闻言，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啊？还有玄书你跟丢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立刻凑到谢扶楹身边，好奇得抓耳挠腮，“公子，公子，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长得什么样？武功难道比玄书还高吗？您要取的东西……”
谢扶楹终于缓缓转过身，窗外的微光与室内的烛火在他惊为天人的侧脸上交织出明暗的轮廓。他并未理会予安连珠炮似的问题，只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茶盏，揭开杯盖，氤氲的白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深潭般的思绪。他浅啜一口，方才淡声道：“东西，还在她那里。”
“什么？”予安脸上的惊讶更甚，几乎要跳起来，“还有人能从公子您手里拿走东西？这……这怎么可能！要不要属下现在就去发动……”
“不必。”谢扶楹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雨丝如织，夜色浓稠。“她既拿了那东西，便如同怀璧其罪。线索在她手中，反而可能引出更多藏在暗处的人。”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杯边缘，“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予安张了张嘴，满脸都写着“不明白”三个字，看看谢扶楹，又看看如同磐石般沉默的玄书，最终还是把满腹疑问憋了回去。
倒是一旁的玄书，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沉声开口：“公子是故意放她离开？意在……放长线，钓大鱼？”
谢扶楹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宛如平静湖面漾开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他抬起手，将那三枚泛着幽蓝的银针举到眼前，烛光透过细小的针身，在他如玉的指尖投下微弱的影子。“你们可知，她所用的麻药，乃是‘千机散’。”
他的声音清越平静，却让予安和玄书同时神色一凛。
“千机散？”予安失声低呼，“那不是传说中‘鬼医’莫问天的独门秘药吗？据说配方早已失传几十年了！这女子怎么会……”
玄书虽未出声，但眼神也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显然也知晓“千机散”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这不仅仅是一种高效的麻药，更是一个可能牵扯到数十年前江湖秘辛的线索。
谢扶楹放下银针，任由它们静静躺在桌面上，那点幽蓝仿佛暗夜中的鬼火。“一个使用绝迹秘药，目标直指朝廷命官的神秘女子……”他凤目微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兴味，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这盘看似由我们主导的棋，似乎……闯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他转身，彻底面向窗外，将整个姑苏城的雨夜景致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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