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被远山吞没，许家村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如豆。
许家土坯房内，煤油灯的火焰在微风中摇曳，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变幻不定。
在房梁的阴影处，一团比夜色更浓的黑影缓缓蠕动。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散开如雾，时而聚拢成形，仿佛有生命般在狭窄的屋内游移。
它以这种无形的状态存在，在许家飘荡已有数年之久。
夜深了，屋内只有许胜沉重的鼾声和墙角老鼠窸窣的动静。黑影——我们姑且称为“它”——漫无目的地飘浮着，穿过堂屋，掠过厨房，最后停在了两个女孩睡觉的床前。
大花和二花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共用一条打满补丁的薄被。即使在睡梦中，她们的眉头也并不舒展，姐姐细弱的手臂虚揽着怀里更加瘦弱的妹妹。
黑影在她们上方盘旋，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在它混沌的意识中萌生。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雷声轰鸣，震得土墙微微颤动。惊人的是，一道电流似乎通过屋顶的裂缝，直接击中了黑影。刹那间，无数画面和信息如洪水般涌入它的意识——
《嫁给闷葫芦：偏要狠狠宠》。李云卿。许胜。年代文。男主。女主。知青。贤内助。煤气灯效应……
它突然觉醒。
这个世界并非真实，而是一本书，一个故事。那个被称为它“父亲”的男人许胜，是书中的男主角，一个外表老实内心冷酷的“闷葫芦”。
而那个尚未出现的李云卿，将是这本书的女主角，一个下乡知青，未来会“嫁”给许胜，成为这个家庭的“贤内助”，然后在外人羡慕的目光中，被无形的控制和精神折磨慢慢摧毁自我意志，失去上进心和羞耻心。
它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许胜的第三个女儿，一出生就被视为多余的存在，在重男轻女到极致的家庭里，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黑影。”当有了自我意识，它开始第一次清晰地定义自己。但这不够，它需要更多。
夜深人静时，它开始尝试移动。起初只是微弱地晃动，像一缕轻烟随风飘荡。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发现自己能够稍微控制方向了。
它飘到那面裂了缝的镜子前，试图看清自己的模样，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
它想起大姐叫大花，二姐叫二花，那么它自然就是许三花。在这个连名字都不曾给予它的家庭里，它为自己命了名。
“许三花。”它在意识中默念，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许三花感受到周围环境中某种能量的流动。那不只是风或温度的变化，而是来自更深远之处的东西——似乎是无数被遗弃、被漠视的婴儿们的怨气，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渗入她的意识，赋予她力量。
最初，她只能进入家人的梦境。
许胜是第一个梦见她的人。梦中，他回到那个溺死第三女儿的日子，但这次，当他将婴儿按入水盆时，无数双小手从水中伸出，将他拖入深渊。他惊醒时浑身冷汗，连续三天高烧不退。
大花和二花也开始做类似的梦。梦中总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无声地注视着她们。起初她们害怕，但奇怪的是，黑影从未伤害她们，反而让她们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你最近有没有做奇怪的梦？”一天清晨，二花小声问大花。
大花警惕地看了眼父亲的方向，低声回答：“别胡说，快去喂鸡。”
但夜晚来临，当两姐妹再次进入梦乡，那个黑影总是再次出现，一次比一次更加清晰，逐渐隐约能看出一个小女孩的轮廓。
许三花的力量在增长，甚至开始影响现实。
一个闷热的午后，许胜从地里回来，满身大汗地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许三花凝聚全部意念，将一缕阴冷的气息吹向他后颈。许胜猛地一颤，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第二天，他就病倒了，浑身无力，头痛欲裂。
“真是见鬼了，”许胜嘟囔着，“大热天的怎么会着凉？”
大花和二花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又过了几天，当许胜再次因为饭菜不合口而准备照例对两个女儿进行“管教”时，许三花集中全部怨念，猛地撞击他的神经。
许胜突然语塞，右半边脸不自然地抽搐起来，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爹，您怎么了？”二花怯生生地问。
许胜想回答，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他试图站起来，却突然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他的眼睛因惊恐而睁大，身体却不听使唤地瘫软着。
大花和二花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终还是大花先反应过来：“快，把爹抬到床上去。”
两个瘦弱的女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父亲挪到床上。许胜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恐惧。他试图抬手指挥女儿们，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爹这是中风了。”大花低声对妹妹说，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解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许耀祖的叫嚷声：“饿死了！饭好了没？”
胖乎乎的男孩冲进屋里，看都没看床上的父亲一眼，径直冲向厨房：“我要吃煎蛋！今天必须给我煎两个蛋！”
大花叹了口气，对二花说：“你先照顾爹，我去做饭。”
在厨房里，大花熟练地生火做饭。她为弟弟煎了两个金黄的鸡蛋，犹豫片刻后，又悄悄多煎了一个，迅速塞给跟进来的二花。
“快吃，别让爹和弟弟看见。”大花低声说。
她还在害怕许胜会突然醒过来。
二花连忙咬了一口煎蛋，剩下的全都推给姐姐。她知道姐姐一向对自己好，自己也要对姐姐好。
许三花漂浮在厨房的阴影处，注视着这一切。
它突然想到：这个家总是哭穷，说养不起太多孩子，所以才要溺死女婴。可是看看许耀祖那圆滚滚的肚子和肥嘟嘟的脸庞，哪里像是挨过饿的样子？
“都说要饿死了，那这个小胖家伙会饿死吗？”许三花在黑暗中思忖着，“最起码得饿上一个礼拜吧？不，那么多肉能消耗，得两个礼拜才行。”
当晚，许三花再次进入两个姐姐的梦境。这次，它不再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而是一个隐约可见人形的小女孩，披头散发，却有着与二花相似的眉眼。
大花在梦中直视着它，突然明白了什么，颤抖着问：“你是……三妹？”
许三花没有回答，但形象变得更加清晰了。
二花也在梦中与“黑影”对视。出乎意料的是，两姐妹都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原来我们有个妹妹。”二花在梦中喃喃自语。
它不是黑影，它是她，是她们的姐妹。
“鬼怪都神通广大，”大花想着，“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梦境之外，许三花漂浮在熟睡的姐姐们上方，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女婴怨气的汇聚。
她的力量正在增长，一夜比一夜强大。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大花和二花几乎同时醒来，她们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就明白对方做了同样的梦。
“昨晚……”二花刚开口，就被大花用手势制止。
大花指了指床上仍然瘫痪的父亲，低声说：“先去准备早饭。”
在厨房里，两姐妹默契地配合着生火做饭。当大花再次为弟弟煎蛋时，她毫不犹豫地多煎了两个，分给二花和自己。
“要是爹问起来，就说是不小心多煎了。”大花平静地说，眼神中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许耀祖醒来后照例大呼小叫，但当他不满地看着姐姐们也在吃煎蛋时，大花只是淡淡地说：“爹病了，需要人照顾。你要是有什么意见，自己去照顾爹。”
男孩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大姐如此强硬的态度。最终，他嘟囔着低下头，吃着自己的煎蛋，没再说什么。
许三花在阴影中注视着这一切，感受到自己的力量随着姐妹们的反抗意识而增强。她开始明白，女婴们的怨气不仅来自死亡本身，更来自生而不被珍视、活而不被看见的痛苦。
那天下午，当村里赤脚医生来看许胜的情况时，摇头叹息道：“这病来得突然，怕是难好了。得好生照顾着，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大花和二花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样子。但许三花能看到，她们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不是希望父亲康复，而是希望现状能持续下去。
夜晚再次降临，许三花感受到更多怨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她不再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而是成为了无数被牺牲女婴的代言人。
她的形态越发清晰，现在已经能看出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模样，虽然仍然模糊不清，但已具备人形。
当全家入睡后，许三花同时进入了大花和二花的梦境。这次，她清晰地站在她们面前，虽然依旧披头散发，但面容已经可以辨认。
“三妹？”大花在梦中轻声呼唤。
许三花点了点头，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向床上瘫痪的许胜，然后又指向窗外那棵老槐树——她被埋葬的地方。
“你是说……爹这样是你做的？”二花怯生生地问。
许三花再次点头，然后指向正在熟睡的许耀祖。
两姐妹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变得苍白。
“不，不能……”大花下意识地说，但眼神中却有一丝犹豫。
许三花没有强求，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们。她知道，改变需要时间，但她有的是时间。毕竟，鬼魂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黎明前夕，当许三花感受到又一股强大的怨气融入自身时，她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改变，就会有更多女婴的怨气加入她的行列。
她的力量将会越来越强大。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时，许三花飘到那面裂了缝的镜子前。令她惊讶的是，镜中不再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而是一个隐约可见的小女孩轮廓。
很普通的小女孩儿，和小时候的大花二花一个样子，单眼皮，吊梢眼，薄唇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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