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斓华曾以为自己的幸福理所当然,直到宫门被撞破的那一天。
她不明白,幼时同窗之谊因何走向了国破家亡的结局?孤独的质子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怯懦模样,他手上沾着父兄的血,沾着卫国无数军民的血。乱世中的天真如梦幻泡影,一戳即破,是啊,他们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她只知道血债应由血来偿。
元德十五年秋,卫国亡。
赵国新君撕毁盟约,勾结匈奴自东西两面同时出兵,以摧枯拉朽之势兵临卫都,而长江以南的大盛天子坐视不理,任由蛮夷叛党摧毁了挡在长江以北的最后一道屏障。整整七天的屠戮,卫人之血染红了大地,尸体堵塞了河水,农田屋舍被一遍又一遍的搜刮劫掠,最终付之一炬。
恶臭,浓烟与腥红,这是她眼中故国最后的景象。
三年后,赵国皇宫。
赵承丰赶到时,广寒台早被宫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高处。尽管不悦,但他还是耐下性子抬头看去,同时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凉薄口气斥责道:
“下来!现在下来朕还可以考虑原谅你!”
“哈,原谅?你的原谅算什么?我不稀罕!”
哪怕比最末等的宫女还寒酸也遮不住女子明艳风华,纤纤玉指因冬日操劳生了冻疮,持续多日的低烧让她形容憔悴,可姜斓华依旧觉得这是三年来自己最痛快的一天。
不知道一介弱女子怎么爬上塔顶,赵承丰莫名开始心慌,这和预想差得太多了。明明自己当了赵王,今后还可能成为天子,姜斓华为什么不怕?他剥夺了一切,连名字都改成了卑贱的丽奴,偏偏这位亡国公主从不低头,她凭什么?!
“朕对你还不够好?你一次次挑战朕的耐心,换成旁人足够斩首十次!卫国宫廷就是如此教育公主的吗?!”
对方的无耻着实有些出人意料,姜斓华就那么看着他,仿佛说的不是官话一般,原来赵承丰还记得自己是个公主啊?
“好?你背弃卫赵盟约,勾结匈奴人杀我父王母后,杀我兄长,屠我国民,将我困在这高墙中折辱,好在哪里?赵承丰,你摸着良心想想,好在哪里!”
被抢白的一阵语塞,正想再给姜斓华一点教训时,赵承丰突然发现天色不对。本以为是突来阵雨,可灰白色的云层不过半刻钟便转为浓黑,隐约有什么在翻滚跃动。
“哎呀,你才发现啊~”
女子直接在塔顶上轻盈地转了一圈,丝毫不在意可能失足坠楼的风险,也让赵承丰心底愈发不安。
“你做了什么!”
“亏你还在卫都住过几年,我先祖如何得开国天子青眼获封卫王的故事都不记得了?”
降神,姜氏一族传说中的神通。
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赵承丰完全忘记了王的体面,跌跌撞撞地推开不明所以的禁军与宫女,试图亲自上塔把人拽下来。
“别再耍小性子了,朕答应你,等南征回来就废了冯敏封你做皇后!不、朕现在就…”
见他还是听不懂人话,姜斓华大笑起来。不止赵承丰,在场所有人都开始怕了,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谁想当那劳什子的皇后?我只想你死,想你和你的野心灰飞烟灭!”
“姜斓华!”
云层越积越厚,黑红的火雨好似活物一般,悲鸣着自天幕飘落,所到之处哀嚎遍野,这下不信也得信,卫王室沉寂许久的神通现世了。
“弓箭手!射落那个妖女!快!”
被异象吓住的禁军终于回过神,颤抖着搭弓试图射杀塔顶的妖孽,可火雨形成了屏障,没有一根箭矢能触及姜斓华。从高处看去,整座城乱作一团,哭喊,咒骂,求神拜佛的声音不绝于耳,仇敌虚伪的挣扎简直像戏一样精彩。
“斓华…斓妹妹,你自小心善,要不然我早就病死了,你怎么能忍心伤害无辜?你可以怨我,但是赵国百姓何辜?”
“说了多少遍当年下令赐药的是王兄,可他却被你车裂……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合该一无所有!”
望着对方青白交加的脸色,深吸口气,姜斓华笑得畅快又舒心:“从勾结异族践踏卫人骨血那天赵国就不无辜了,谁没从中分得好处?又有谁怜悯过我卫国子民?不过是屠刀架在脖子上知道怕了,我今日偏要将你龌龊的野心焚烧殆尽,所有你在意的都保不住,就像你说的——”
“赵承丰,我对你多好呀。”
元德十八年,天降流火,七日夜不止,赵亡。
骤然惊醒时,姜斓华整个人还是懵的。
灵魂被燃尽的痛楚与大仇得报的快意仍残留在胸口,一睁眼却在旧日寝宫昭阳殿,软烟罗床幔因起身的动作而摇曳,空气中满是清甜果香。这里毫无疑问是卫国皇宫,是她在梦里描摹了无数次,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但要说是死后世界又过于美好,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灭国都绝非善行,她该下地狱的。如今世道放眼望去皆是禽兽,可她姜斓华不是,也不愿是。
卫之一字饱含着开国天子对姜氏一族的赞赏与期许,是剑,更是盾。
深吸一口气稳下情绪,盯着尚还细嫩,涂满蔻丹的指尖,少女在神识中探问道:“螣蛇?”
无论重生还是倒转时光都绝非人力可为,她很清楚一但降下神灵,不完成姜氏应尽的义务是不可能结束的。
“我失败了对吗?”
半晌后,非人之声终是回应了她:“不算失败,却也不成功。”
神明本不该与凡人有所交集,每一个字都让姜斓华头痛难忍。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好似在脑中响起,非老非少,亦男亦女,根本无从分辨,可她必须问清楚。
“明明大仇得报,怎么会不成功?”
“姜氏女,你所求真是复仇?”
“我……”
姜斓华语塞,亡国之殇实在太痛,太痛了,以至于无暇顾及其他,只能拼个玉石俱焚,现在想来她可以做得更好。
“十二天将如今只吾一人还未归位,吾乏了,暂且将力量赐于你,好好想想你的先祖们都是如何做的。吾虽凶将,但世间向来福祸相依,未尝没有契机。”
压迫感消散的瞬间,姜斓华清晰地感受到附于己身的神陷入休眠,识海中的力量却愈发充盈,不需要谁来教导,她天生就知道该如何运用。姜氏降神唯一需要的就是心诚,要问心无愧,而她确实心怀遗憾。
“鸿雁。”
“殿下风寒未愈,早上还晕着呢,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望着撩开珠帘从外间过来的鲜活女子,她只觉得嗓子发紧,真好,她的大宫女鸿雁还活着。像往常一样狡黠地扬起嘴角,姜斓华笑着说:“再躺下去人都睡傻了,连今夕是何年都忘个精光,本宫可丢不起这个人~”
手脚利落地奉上花茶,又指示其他人去准备温水洗漱,鸿雁笑盈盈地顺着主子的话接下去:“有奴婢在哪能让殿下吃亏呢,今年是元德十三年,再过半月就是您的及笄礼,可得快点好起来,王后殿下刚还叫人来问过呢。”
安静地任由宫女们梳妆,姜斓华不动声色地套着话,最终确信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即将十五岁的秋天。真好啊,离动荡还有两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算算日子,好几件事都集中在及笄宴前后,她该早做准备。确认过装扮,姜斓华唤来心腹大宫女,示意她凑近些才轻声问:“鸿雁,你那位在太医署的同乡过考核晋了医士对不对?”
尽管一头雾水,但鸿雁向来忠诚,只茫然了一瞬便回道:“劳殿下记挂,确有此事。”
那人是个有骨气又机灵的,上辈子城破时还惦记着帮宫女们逃脱,品性极佳,可惜匈奴铁骑无情,最终惨死于乱军刀下。像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姜斓华不曾忘却,既然重来一世她自然要救。
“你亲自去一趟,告诉他若有勋贵世家递牌子求三仙保元丹立马报上来,哪怕深夜也没关系。再打听下赵五公子府上都配了什么药,记得第一个通知本宫,别惊动王兄。”
“喏。”
三仙保元丹可是卫王室独有的秘方,十数年才能成一炉,珍贵异常,只有王与嫡出子女才可支配,王后妃嫔都不行。深知事态紧急,鸿雁赶忙往太医署传话去了,姜斓华抚平衣摆,一边盘算着过会儿如何说服父母,一边下令:
“去怡和宫!”
卫王早朝后通常在御书房忙到中午,再去王后宫里用膳,现在刚好是饭后,两人应该都在怡和宫。卫王与杨后年少结发伉俪情深,后宫也清净,只有发妻所出的一儿一女,唯一的哥哥姜元琤也照顾她,是以被养得天真曼丽,可她真的想这样吗?
她不想,她不愿,只是无处言说。
“斓儿,上午问还起不来呢,怎么到母后这来了?”
回想着十四五岁时自己应当是什么模样,姜斓华扑在杨后膝上,撒娇一样哼着:“儿臣好想母后啊,还想吃母后宫里的桂花酒酿甜羹~”
“这馋丫头,王上你看看她,马上及笄了一点大姑娘的自觉都没有。”
“朕的女儿就算骄纵些又如何?还不叫小厨房做甜羹去,正好朕也沾光尝一尝,你都好久不给朕琢磨汤羹糕点了。”
掌事姑姑笑吟吟地领了人退下,当偏殿花厅中只剩下父母与自己时,姜斓华跪正后深深拜了下去:“儿臣有要事禀报,请父王母后暂且不要告知旁人。”
从没见过女儿这般阵仗,连带着卫王都坐正了。严肃地看过去,却见姜斓华抬起手,修长的指尖瞬间跃起一团火。
一团红得发黑,由恐惧与毁灭所组成的不祥之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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