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真从一开始就反对公主在襄郡开府。
封地可以偏远,坐镇都城找人代为管理就是了,何必亲自就藩?别看是座小小边城,其中门道却九曲十八弯,理都理不清。十五岁的毛丫头,打小金尊玉贵娇养着,哪里懂得官场险峻民生多艰?何况出了事他们担待不起。
襄郡谁不知道许郡丞是个倔脾气,又臭又硬,难啃到以陆予为首的官僚团体不得不捏着鼻子,默许他的存在。听说公主被请进了孙员外的宅子,刚救完灾的许怀真吹胡子瞪眼气了一路,最终悄咪咪摸回自己位于小巷的破宅院,干脆眼不见为净。
不料刚进家门就发现有外人,厅里两个小少年一站一坐,正和帮佣的李婶子聊得热火朝天。坐着那位一身青灰布袄,与襄郡街头平民无异,未施粉黛,却难掩雍容贵气,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脚步一顿,许怀真支开李婶子,随后垂首见礼道:
“襄郡郡丞许怀真,见过云城公主!”
“许先生免礼,是我不请自来,还望先生海涵。”
过于亲和的称呼让许怀真眉头一跳,他拿不准都城来的公主到底有何盘算。扫了眼八仙桌上自己常泡的山楂叶,许怀真只得硬着头皮接话:“臣惶恐,家仆粗鄙,竟上了这等不入流的茶,请殿下稍后,臣这就重新准备。”
“无妨,先生劳累许久,先坐,天下百姓都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并非大话,被赵承丰打入掖庭时别说树叶泡水,就连干净井水都是奢望,她和同样被掠来的小姐妹只能反复过滤再烧开才敢饮用。姜斓华早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真公主,一千多个难捱的日日夜夜,她复盘过无数次,许郡丞正是眼下最急需的人才。
联想到公主已去过孙霖的酒宴却暗中拜访自己,一种莫名的期待自心底蠢蠢欲动,压下不安,许怀真坦然在桌边落座,开门见山地问:“既如此臣也不绕弯子,边关清苦,又有胡人作乱,殿下此行到底意欲为何?”
“许先生,我想重新统计襄郡户籍。”
轻巧的几个字如平地惊雷,许怀真双眼圆睁,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您知道这代表的意义吗?”
“正因知道才不得不做,不知先生可愿支持我?”
习惯性抚上胡须,几番权衡之后,许怀真克制着期待成真的喜悦,颤声道:“说来惭愧,户籍管理混乱,臣也曾提议过重录,但本地豪族不同意,也不可能同意。”
“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服服帖帖,先生信不信?”
户籍是国之根本,是国家运行的基石,如今却出了大问题。
随着大盛迁都江南,北方人口流散,大量土地抛荒,失去朝廷庇护的流民要么被胡人劫掠屠戮,要么成批往南逃难,而卫与赵就是江北最后的汉室屏障。近几年来,数以十万计的流民涌入卫赵两国,他们没有身份,没有土地,只有一身的力气,与渴望安家落户的执念。于是乎各地世家的隐户越养越多,国库却日渐空虚,都城权贵忙着宣扬节俭,边城乡绅却极尽奢靡。
金银珠玉是死物,人才是创造价值的源头。
三日后,云城公主端坐在官署内,随手摆弄着案头的诉讼文书,毫无预兆地抛出了响雷:“众位大人,本宫蒙父王厚爱得襄郡为封地,自然要认真对待,不如趁入冬前统计一下户籍?过阵子天寒地冻,若有灾情也好按人口预备物资。”
早有准备的许郡丞冷眼看向刚还谄媚着的郡守,陆予显然没料到公主会在意这种小事,一时反应不及,竟笑了出来。其他官员见上官笑了,自然也暗中嗤笑出声,毫不掩饰对女子智识的轻慢,哪怕是尊贵的公主。
“哎呀,殿下这就不懂了,户籍哪有年年查的,劳民伤财还不落好,您可不知道那些刁民有多难缠。”
郡守陆予敛下眸中精光,端起假笑,明目张胆地糊弄起来。前些天公主只在接风宴上坐了一会儿,并未留在孙家宅邸,比起让个小丫头无端指使自己,他更想赶紧帮背后的势力牵线搭桥。
“这等琐事哪至于惊动殿下,自有臣等去周全,趁今日天光尚好,殿下要不要去街上逛逛?”
“哼,陆大人莫不是想敷衍本宫?”一把将卷轴甩在陆予官帽上,侍立在旁的段临之也配合着将佩剑往地上一杵,“锵”的一声不轻不重,却足以让懈怠的官员们笑容尽失。
“襄郡既已封给殿下,那一切军政事务决定权都该在殿下手上,孙大人不会忘了吧?”
“臣惶恐!臣只是担心殿下初来北地,要是累出病来臣等只怕万死难辞其咎……”
陆予瞬间冷汗直流,他们也许可以敷衍公主,却不敢无视公主带来的三千精骑,尤其领头的段临之和忠毅候陈屏是姻亲,自己占不到半分便宜。看着陆予假惺惺的模样,许怀真清了清嗓子,低头上前道:
“公主殿下,上次统计在二十五年前,文书存放于官署府库,如有需要,臣可将档案送至驿馆。”
“便按你说的办吧。”挥了挥手,姜斓华装作初次见到一般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臣姓许,任襄郡郡丞。”
“许大人,幸会幸会。”
换做平时陆予一定会反对,可没办法,他还不敢公然顶撞王室,反正这事也办不下去,不如退一步。想通的陆予深深躬下身子,恭敬地试探道:
“既如此,臣这就着人去办?”
姜斓华冷笑一声站了起来,绛红色袖摆随身形而动,拂过淡淡苏合香:“劳烦陆大人开门,本宫带了不少人,就在外边侯着,叫他们搬就好。”
今日不过是提个醒,既然不配合,就别怪她无情了。
公主府尚未建成,又拒绝了借住孙家的提议,堂堂云城公主此刻只能窝在略显粗陋的边城驿馆。条件是差了点,好处却也不少,比如此处里三层外三层都围着自己人,完全不用担心陆予和孙霖安插眼线。
借运送档案的由头,许怀真理直气壮地跟着段将军一同入内,没等坐稳,忠毅候也到了。银甲裹着些微寒意,陈屏大步流星到他旁边坐下,压低音量道:
“殿下,斥候来报,呼延烈阳已调动兵马,照往年经验看,七日内匈奴必会袭扰襄郡。”
解了披风,姜斓华在臣子对面落座,见所有人目光都看向自己,她示意鸿雁将舆图摊开,指尖点上北城门:“安全起见,劳烦侯爷以训练的名义暂缓民众进山,分批让部队绕过去,幽州那边如何了?”
陈屏皱起眉,盘踞幽州的独孤鲜卑部相比匈奴文明些,愿意种地,时不时也能通商,甚至接济流亡的汉人,但绝对不可全盘信任。
“新继位的独孤衡是老首领嫡长子,不算好战,目前正忙着重整族内事务,短期没工夫和匈奴一同进犯,只是……”
迎着姜斓华询问的目光,陈屏继续道:“传闻独孤衡暗中处死老族长继室,那继室的一双儿女倒是逃了,算上部曲最多两三百人,大约往东去了。”
原来她从这时就没有家了……
压下叹息,姜斓华不动声色地继续与亲信商讨局势。段临之自小随段家军驻扎卫赵边境,并不熟悉独孤部状况,盯了会儿舆图,少年将军问:“这几百人会威胁我们的部署吗?”
“不会。”
姜斓华几乎是脱口而出,引得众人莫名其妙,自知突兀,她赶忙转移话题:“独孤部暂且不成威胁,眼下最重要的是立威。既然呼延烈阳轻视我国,当边关子民是他予与欲求的钱袋子冤大头,那就让他尝尝业火的滋味!”
太久没有天将现世,世人似乎都忘了,觉醒降神之力的姜氏子女有多可怕。
襄郡居民很不安。
几天前军队暂时封了路,说是训练,可入冬正是猎户们最忙的时节,一时间街头巷尾怨声载道,谁料匈奴人来得居然比往年早!这下没人嫌弃守军蛮横了,家家户户锁紧门窗,求神的求神拜佛的拜佛,天知道今年又要死多少人。
呼延烈阳在郊外扑了个空,没抢到多少米粮正不爽呢,此刻看着城门楼上拿鼻孔看他的陈屏,顿时火冒三丈。一夹马肚子,这位自诩为草原太阳的王子向前走了几步,大声挑衅着:
“陈屏!你这个没胆的懦夫!缩在城里算什么?敢不敢出来和你爷爷过两招!”
无视跳脚的蛮子,陈屏转头对一旁的姜斓华小声道:“如殿下所料,城下五千人佯攻,其余主力在十里之外。”
点了点头,姜斓华刚想上前一步,本不该在城楼上的陆郡守张皇失措地跑了上来,因为太过焦急还差点被自己的官袍绊倒。
“祖宗哎,您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快跟臣去避难……”
陆予倒是不敢拉扯她,但身边围着个人嗡嗡嗡跟苍蝇似的,着实烦人。与主子同样身着戎装的鸿雁很有眼色地递上弓箭,姜斓华接过趁机扫了陆予一把,逼得他后退好几步。守城将士们与他积怨许久,更是自觉将他往边缘挤,害得堂堂郡守大人差点摔下台阶。
“陈侯爷!还不管管这群没规矩的家伙!”
陈屏看都懒得看他,反倒是云城公主冷冷瞥了一眼:“陆大人,本宫自有分寸,既然害怕,陆大人赶紧避难去吧。”
“殿下!”
不再理会腿都吓软了的陆予,姜斓华扶着城墙砖石,厉声呵问:“城下何人?!竟敢扰我卫国安宁!”
见是个女子,呼延烈阳才想起此处来了个公主,没想到这么漂亮。嘴角一咧,匈奴王子来了兴致:“哈哈哈哈,我说好东西都跑哪儿去了,原来在这!”
抽出佩刀,呼延烈阳高声道:“看见了吗?那可是卫国的公主!今日谁第一个冲进城去,本王子就把她赏给你!”
匈奴阵列瞬间爆发出惊天战吼,吓得城内妇孺抱紧孩子,一遍遍念着上天保佑。知道呼延烈阳想骗自己开城门去打,好引卫军往埋伏去,姜斓华果断拉弓,瞄准他坐骑蹄前就是一箭。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呼延烈阳依然被颠了一下。
“好个烈性子,等落到我手里定要叫你知道厉害!”
“哈~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抬手指向天空,姜斓华笑得肆意,只见白日里凭空卷起乌云,红到发黑的火团像酥油一样挂在云端摇摇欲坠。自脊髓深处攀升的恐惧蔓延开来,呼延烈阳舌头都开始打结,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直至火球如雨般向自己砸下。
炙热的腥风扑面而来,惨叫与马匹嘶鸣此起彼伏,他这才明白,从天而降的是凡人无法违逆的天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