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20日星期二
林秋石在办公室写稿子。
题目是《安全生产重于泰山》,但他写不下去。每写一句,就想起王根生被带走时的眼神。
“小林,”王姐过来,“厂长办公室要你。”
“现在?”
“现在。”
行政楼四楼。秘书领着他进了厂长办公室。
□□五十多岁,国字脸,眉毛很浓。他正在看文件:“坐。”
林秋石坐下。
“听说你是中文系的?”□□放下文件。
“是的。”
“文笔怎么样?”
“还行。”
□□拿出一份材料:“帮我改一下。”
林秋石接过来看,标题是《关于引进先进设备推动技术改造的报告》。
“这是要上报省里的,”□□说,“很重要。”
林秋石仔细读了一遍,写得很官方,但逻辑清楚。
“需要改什么?”
“让它更有说服力。”□□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有人想搞掉这个项目。”
“为什么?”
“因为它动了某些人的奶酪。”□□停下来看他,“你知道‘奶酪’是什么吗?”
“利益。”
“聪明。”□□笑了,“这厂里有些人,靠着旧设备吃了很多年。新设备来了,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林秋石明白了。
“但我们必须改革。”□□的声音变得严肃,“不改革,这厂子就死了。死了,几万人就没饭吃。”
林秋石点头。
“你年轻,有文化,应该站在进步的一边。”□□说,“这份材料,你好好写。”
下午,林秋石在宣传科改材料。
王姐过来看了一眼:“哟,厂长亲自交待的任务?”
“嗯。”
“那可得小心了,厂长和王副厂长现在是对着干。”
“什么意思?”
“厂长要改革,王副厂长要稳定。你帮厂长写材料,就是站队了。”
林秋石停下笔。
“怕什么,”老钱在旁边说,“站就站呗,总得有个立场。”
但林秋石看得出来,老钱说这话时眼神闪烁。
黄昏,林秋石走在厂区里。
他要去找陈小飞,看那些“有意思的材料”。
档案室在地下,总是很阴冷。陈小飞已经在等他了。
“来了。”陈小飞关上门,“看看这个。”
他拿出一个文件夹。
“老刘死前在查的账目。”陈小飞说,“我偷偷复印了一份。”
林秋石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些采购清单、零件更换记录,还有几张手写的纸条。
“看这里。”陈小飞指着一张清单,“三号高炉的耐火砖,去年换了三次。”
“正常吗?”
“不正常。”陈小飞摇头,“耐火砖的使用寿命是两年,怎么会一年换三次?”
林秋石继续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很多零件的采购价格明显偏高,而且供应商都是同一家公司。
“这家公司什么来头?”林秋石问。
“老板是王建业的小舅子。”陈小飞笑了,“明白了吧?”
林秋石明白了。这是明摆着的**。
“老刘发现了这些,所以要写举报材料。”陈小飞说,“结果就死了。”
“你觉得是谋杀?”
“我觉得是。”陈小飞点了根烟,“但谁敢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秋石问。
“因为你是厂长的人。”陈小飞吐了口烟,“厂长想整王建业,这些材料就是武器。”
“你想让我把这些给厂长?”
“你是聪明人。”
林秋石看着那些文件,心里很矛盾。他只是个写稿子的,不想卷进这种斗争里。
“考虑考虑。”陈小飞说,“但别考虑太久,风向变得很快。”
回到宿舍,林秋石把文件夹藏在枕头下面。
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敲门声响起。
“谁?”
“我。”
是张大力的声音。
林秋石开门。张大力提着一个保温盒。
“给你送晚饭。”他说。
“谢谢。”
张大力进来,把保温盒放在桌上。
“我老婆做的红烧肉,你太瘦了,得补补。”
“你老婆人真好。”
“是啊,好女人。”张大力在床边坐下,“可惜我不是好男人。”
林秋石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林,”张大力突然说,“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
“撒谎。”张大力盯着他,“我看得出来,你很紧张。”
林秋石低头吃饭,不说话。
“是不是有人威胁你?”张大力凑近,“王建业?”
林秋石抬头看他。
“我猜中了。”张大力笑了,“那老狐狸找你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张大力的手搭在他肩上,“这厂里没有秘密。”
林秋石想挣脱,但不敢。
“小林,你听我说,”张大力的声音变得很低,“王建业是个危险的人,他能做出任何事情。”
“包括杀人?”
张大力的手停住了。
“你知道老刘的死?”
“我什么都不知道。”林秋石说。
“那就好。”张大力的手又开始动,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什么都不要知道,什么都不要管。安安静静做你的宣传工作。”
“如果我不想安静呢?”
张大力的手握紧了。
“那我就保护不了你了。”
林秋石感到疼痛,但不敢叫出来。
“明白吗?”张大力凑得更近,气息喷在林秋石脸上。
“明白。”
张大力松开手,站起来。
“好好吃饭。”他说,“有事就找我。”
他走了。
林秋石摸着肩膀,那里还在疼。
第二天上午,技术科。
林秋石要拍几张江河工作的照片,配合那篇改革报告。
江河还在检查德国设备的参数,神情专注。
“咔哒”,林秋石按下快门。
江河回头看他:“拍够了?”
“差不多了。”
江河放下手里的工具:“跟我来。”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确认没人偷听。
“昨晚张大力去找你了。”江河说。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进了你们楼。”江河的眼神很锐利,“他跟你说什么了?”
林秋石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他威胁你了?”江河追问。
林秋石点头。
江河沉默了一会儿:“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没有。”
“那他为什么要威胁你?”
林秋石想起陈小飞给他的那些材料。
“可能……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林秋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关于王建业**的证据。”
江河的脸色变了:“谁给你的?”
“陈小飞。”
“妈的。”江河骂了一句,“你被人利用了。”
“什么意思?”
“陈小飞是王建业的人。”江河说,“他给你那些材料,不是为了举报王建业,是为了试探你。”
林秋石愣了。
“现在王建业知道你拿到了材料,所以派张大力来威胁你。”江河分析道,“你被夹在中间了。”
“那我该怎么办?”
江河想了想:“材料在哪里?”
“在我宿舍。”
“今晚交给我。”
“为什么?”
“因为留在你那里,你会死。”
林秋石心神不宁。
王姐看出来了:“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
“年轻人,要学会调节情绪。”王姐说,“这厂里压力大,想不开的人多了。”
“比如老刘?”
王姐愣了一下,然后四处看看:“别乱说话。”
“老刘真的是意外?”
“谁知道。”王姐压低声音,“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下午四点,保卫科长又来了。
“小林,再跟我走一趟。”
“又怎么了?”
“有新情况。”
保卫科办公室里,王建业还在,旁边多了一个人。
是陈小飞。
“小陈说,昨晚你找他要了一些材料?”王建业问。
林秋石看了陈小飞一眼,对方避开了他的视线。
“什么材料?”林秋石装糊涂。
“关于采购账目的材料。”王建业笑了,“小林啊,你这样撒谎不好。”
“我没要什么材料。”
“那你昨晚去档案室干什么?”
林秋石被问住了。
王建业站起来:“看来你还是不老实。这样吧,我让人搜一下你的宿舍。”
“你没权力搜我宿舍!”
“我是副厂长,当然有权力。”王建业冷笑,“除非你主动交出来。”
林秋石看着陈小飞,对方还是不敢看他。
“给你一个小时考虑。”王建业说,“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时间:两天前,7月18日,深夜十一点。
地点:行政主楼,档案室。
陈小飞锁上了档案室的大门。
铁栅栏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不喜欢这个声音。
他正准备离开,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是王建业。
陈小飞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王……王厂长?”他结结巴巴地问,“您……这么晚还没走?”
王建业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拎着那个白色搪瓷缸。他走到陈小飞面前。
“小陈啊,”王建业的声音很温和,“这几天,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应该的。”陈小飞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不知道这位工厂的“二把手”深夜找他,到底想干什么。
王建业拧开搪瓷缸,喝了一口浓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最近很爱学习啊。”
陈小飞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经常加班,翻看一些过去的旧档案。这种钻研精神,很好嘛。”王建业的语气,像是在表扬一个上进的青年。
但陈小飞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在发软。他偷偷复印那些采购单据的事,王建业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王厂长,我……我只是……”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用紧张。”王建业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小飞一哆嗦,“年轻人有想法,想进步,是好事。我一直都很欣赏有上进心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光有想法还不够。有时候,还需要一点‘机遇’,和一点‘聪明’。”
王建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陈小飞。
“这是什么?”
“你想要的东西。”王建业说,“比你那些东拼西凑的废纸,要‘干净’得多。”
陈小飞颤抖着手,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单据复印件。每一张,都清晰地记录着一笔有问题的设备采购。最关键的是,好几张单据的审批人签名处,赫然签着“王建业”三个字。
这是铁证。
“王厂长,您……您这是……”陈小飞彻底蒙了。他想不明白,王建业为什么要亲手把自己的罪证交给他。
“我觉得,”王建业看着他,“这份材料,应该由新来的那位大学生联络员,林秋石同志,亲自交给□□厂长。你觉得呢?”
陈小飞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
王建业笑了。
“因为我想看看,”他说,“厂长的那把新刀,到底有多快。也想看看,你,陈小飞,到底有多聪明。”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你去把这份材料,‘偷偷地’交给林秋石。告诉他,这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才弄到的,是你对厂长忠诚的证明。”
“然后呢?”
“然后,你就等着看戏。”王建业直起身子,“如果林秋石拿着它,真的扳倒了我,那你就是新厂长面前的第一功臣,前途无量。”
“那如果……如果扳不倒呢?”
“如果扳不倒,”王建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这份材料,就是你陈小飞,恶意伪造、窃取档案、诬告领导的罪证。到时候,我这个‘受害者’,会亲自把你,送进监狱。”
陈小飞的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无论怎么选,他都是输家的死局。
“小陈啊,”王建业帮陈小飞整理了一下衣领,“别怕。我这是在给你机会。是当英雄,还是当罪犯,就看你自己,够不够聪明了。”
他转身,慢悠悠地走进了走廊尽头的黑暗里。
陈小飞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冷汗,湿透了他的后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林秋石离开保卫科,脚步匆忙。
他得赶紧把材料处理掉。
但回到宿舍楼下时,他看见几个保卫科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完了。
这时候,江河出现了。
“跟我走。”他说。
“去哪里?”
“去厂长办公室。”
两人快步走向行政楼。
“材料呢?”江河问。
“在宿舍。”
“等会儿就被搜走了。”江河说,“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别的办法。”
厂长办公室。
□□正在打电话,看见他们进来,挂了电话。
“什么事这么急?”
“王建业要搜林秋石的宿舍。”江河说。
□□皱眉:“为什么?”
“因为林秋石有他**的证据。”
“什么证据?”
江河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材料在哪里?”□□问林秋石。
“在宿舍,但可能已经被搜走了。”
“没关系。”□□拿起电话,“小王,马上带人去保护林秋石的宿舍,不许任何人进去。”
挂了电话,□□看着林秋石:
“你愿意作证吗?”
“什么?”
“关于王建业的**,你愿意作证吗?”
林秋石看了看江河,后者点头。
“愿意。”林秋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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