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沈听汀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守夜的雕塑。眼睛没离开过床上那个被毯子裹得严实、只露出一点白色毛发的小鼓包。时间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吊着人的心神。
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声，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揪心的刻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
毯子底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非常小的动作，像是无意识的抽搐。
沈听汀几乎立刻绷直了背脊，所有注意力瞬间高度集中，紫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锁定的那个方向。
又过了一会儿，那小鼓包更明显地蠕动了一下，从里面传来一声极轻极弱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哼唧声。细细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崽发出的哀鸣。
盖在小猫脑袋上的毯子边缘被顶开了一点缝隙，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尖还沾着点干涸血渍的三角形小猫耳率先钻了出来，无力地耷拉着，软软地贴伏在白色的绒毛上。
然后，一颗小小的、狼狈不堪的猫脑袋慢慢探了出来。眼睛半眯着，蓝色的瞳孔涣散无神，蒙着一层厚厚的痛苦和迷茫。它似乎想抬起头，但连这点力气都没有，脑袋晃了一下就又软软地垂搭在毯子上，只有小小的鼻尖轻微翕动着，呼吸依旧艰难。
沈听汀屏住呼吸，动作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它冰凉的小耳朵。
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让小猫猛地哆嗦了一下，像是受惊，又像是牵动了伤口。它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呜咽，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向触碰的来源。
当那双失焦的蓝眼睛，模糊地映出沈听汀的影子时，它似乎僵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流露出本能般的恐惧和瑟缩，下意识地想把自己往回缩，却因为剧痛和虚弱，只是极其轻微地颤了颤。
“……呜……”破碎的气音从它喉咙里挤出来。
“别动。”沈听汀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放得有多轻多柔，像是在呵斥，又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命令，“不想死就老实待着。”
小猫好像听懂了，又或者是根本没力气再动，真的就不动了。只是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依旧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痛苦地望着他，细微地颤抖着。
沈听汀收回手，转身端过旁边一直温着的清水，用极小的软勺，蘸了一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小猫干裂的鼻尖和嘴唇边。
小猫的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粉色的舌头微弱地伸出来，舔了一下勺尖上的水珠。一下，又一下。它太渴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和疼痛，开始小口小口地舔舐着勺子里的水。
沈听汀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喂着，看着它虚弱吞咽的样子，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着，闷得发疼。
喝了一点水，小猫似乎恢复了一丁点极细微的力气。它重新抬起眼皮，蓝色的眼眸看着沈听汀，里面的恐惧似乎褪去了一点，但痛苦和迷茫更深了。它好像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它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把自己被包裹着的、受伤的身体往沈听汀的方向，挪动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距离。
只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挪动。
然后，它把自己冰凉的小脑袋，轻轻地、依赖地靠在了沈听汀放在床沿的手腕上。耳朵无力地蹭着他的皮肤。
做完这个动作，它好像就用尽了全部气力，眼睛又慢慢阖上了，只剩下极其微弱而艰难的呼吸，证明它还在坚持。
沈听汀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腕上传来那细小、冰凉、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生机的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紧绷的神经，直抵心脏最深处。
所有冰冷的怒火、后怕的恐惧、算计的念头，在这一刻，被这只濒死小动物无意识的、全然的依赖，撞得粉碎。
他心里那堵坚冰砌成的墙，好像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某种酸涩而柔软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从那缝隙里涌出来，泛滥成灾。
他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至极的依靠。
过了很久，他才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蹭了蹭小猫冰凉的脸颊和那只好看的耳朵。
“蠢死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无力。
“……等你好了，”他顿了顿，看着那小小一团依偎着自己的生命，后面那句“看我怎么跟你算账”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最终，他只是很轻地、近乎叹息般地补了一句，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
“……没人能再动你。”
小猫在他手腕上蹭了蹭，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满足的咕噜声，像是听到了，又像是在无意识的梦呓。
窗外的天色，依旧沉暗。
但房间里，那盏小灯散发出的暖黄光晕，似乎终于驱散了一丝冰冷的绝望，笼罩在这一人一猫身上，带来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温度。
沈听汀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任由那只受伤的小猫依靠着，一夜未眠。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开始，不一样了。
天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悄无声息地挤进来一丝，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细长的亮线。
沈听汀维持着那个被倚靠的姿势，几乎一整夜。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但手腕上传来的那点微弱却持续的温热呼吸，让他不敢、也不想动弹分毫。
后半夜的时候，那呼吸似乎稳了一点，虽然还是又轻又浅，但至少不再像随时会断掉那样吓人。掌心里的小脑袋也不再那么冰凉，有了一点活物的暖意。
他看着那小半张陷在柔软毯子里的猫脸，眼睛紧闭着，白色的睫毛湿漉漉地搭着眼下，偶尔极其轻微地颤抖一下，像是在做噩梦。心口包扎好的地方随着呼吸微弱起伏，没再渗出新的血迹。
沈听汀极慢极慢地、几乎是挪动地，抽回自己已经麻木的手臂。小猫在睡梦中不安地哼唧了一声，脑袋在毯子上蹭了蹭，寻找消失的热源。他立刻顿住，等它又安静下去，才彻底把手拿开，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关节。
他去浴室用冷水冲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一夜未眠的混沌大脑清醒了几分。镜子里的人，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紫色的眼底沉淀着一些他自己都梳理不清的情绪。
重新回到床边，他试了试小猫耳朵和鼻尖的温度。还好，是温热的。他又极轻地检查了一下包扎的纱布，干干净净。
他悄声下楼，让张姨熬了极清淡的鱼茸粥，只加了一点点盐，炖得烂烂的，米油都熬了出来，香得勾人。他自己随便塞了几口面包，端着那碗温热的粥又回了房间。
小猫还没醒。他把粥放在床头保温，自己又坐回那把椅子上，安静地等。
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
床上那一小团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动静。先是尾巴尖在毯子底下无意识地扫了扫，然后那对耳朵也跟着抖了抖，最后，蓝色的眼睛才慢吞吞地、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眼神依旧是茫然的，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重伤后的虚弱。它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好几秒都没反应。
然后，昨天的记忆大概一点点回笼。那双蓝眼睛里的茫然迅速被惊恐和痛苦取代。它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保护自己，却立刻牵扯到胸口的伤，痛得它“呜”地一声缩了回去，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害怕地看向床边的沈听汀。
“别乱动。”沈听汀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低哑，但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刻意放平淡了些，免得再吓到它。
他端过那碗温热的鱼粥，浓郁的鲜香立刻在空气里散开。
小猫的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好几下，蓝色的眼睛忍不住瞟向那只碗，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咕噜声，尾巴尖也悄悄地、渴望地晃了一点点幅度。饿了一天的肠胃诚实地发出抗议。
但它还是有点怕，看着沈听汀，不敢动，眼神怯生生的。
沈听汀没说什么，用一个小勺子舀起一点点粥，吹温了，递到它嘴边。
粥的香气太诱人了。小猫犹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食物，又看看沈听汀没什么表情的脸，最终饥饿和本能战胜了恐惧。它小心翼翼地伸出粉色的舌头，极快地舔了一下勺子里的粥。
温热的、鲜美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它眼睛瞬间亮了一点点，又舔了一下，接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吃得有点急，偶尔还会因为吞咽牵扯到伤口而轻微地抽搐一下，发出细小的痛哼，但很快又忍不住继续去吃。
沈听汀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看着它狼吞虎咽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底那片柔软的地方又被戳了一下。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小猫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和鼻子周围沾到的米糊，肚子吃得圆鼓鼓的，身体也暖和起来。它似乎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没有恶意，是在照顾它，眼神里的恐惧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依赖和……一点点委屈？
它把自己往毯子里缩了缩，只露出眼睛和耳朵，蓝色的瞳仁望着沈听汀，小声地、含混地叫了一声：“……喵呜。”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伤后的沙哑，像是在道谢，又像是在诉说委屈。
沈听汀放下碗，看着它。
“还跑吗？”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小猫的耳朵立刻耷拉下来，脑袋也缩回毯子里一点，眼神飘忽，不敢看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心虚的声音。
“那个人，”沈听汀的声音冷了下去，“伤你的那个。记得他什么样吗？”
提到这个，小猫明显瑟缩了一下，身体又开始发抖，眼睛里浮起清晰的恐惧和后怕，连耳朵都变成了飞机耳，紧紧贴着脑袋。它把脸埋进毯子，发出细微的呜咽，尾巴也紧紧卷起来护住自己。
看来是记得，而且怕得要死。
沈听汀的眼神沉了下去，闪过一丝冰冷的戾气，但很快收敛。他没再追问，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轻地蹭了蹭它露出来的、微微发抖的耳朵尖。
“行了，”他语气放缓了些，“不想说就算了。”
掌下的耳朵抖了抖，小猫悄悄抬起一点眼睛看他，似乎不确定他是不是生气了。
“先把伤养好。”沈听汀收回手，语气不容置疑，“别的，以后再说。”
小猫看着他，慢慢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它试探性地，把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前爪从毯子里伸出来一点，轻轻地、笨拙地搭在了沈听汀放在床沿的手指上。爪尖的绒毛蹭着他的皮肤。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的依赖和信任的信号。
沈听汀低头，看着那搭在自己手指上的、缠着纱布的小爪子，没动。
阳光正好移到床边，暖融融地笼罩着他们。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这一刻，没有什么高冷腹黑的人类少爷，也没有什么呆萌倒霉的猫妖。
只有一个受伤的小东西，笨拙地伸出爪子，试探着抓住了一份它终于敢相信的温暖。
和一个看似冷漠，却默许了这份依赖，甚至心底悄然生出一点陌生保护欲的人类。
沈听汀反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毛茸茸的爪背。
“睡吧。”他说。
小猫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和安慰，蓝色的眼睛慢慢阖上，搭在他手指上的爪子也没收回，就这么靠着，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真正安心地睡了过去。
沈听汀看着它沉睡的侧脸，目光复杂。
这笔账，看来得换个方式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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