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花在透过门缝窥视她!
沈南星下意识后退半步。他感觉有些窒息,耳膜被无数嗡嗡声盖过,心脏砰砰直跳。
他想到了那个女孩。她是半身**的、无助的,汩汩的血液自身下蔓延。
房门吱呀轻响,她愕然抬头,看见了母亲阴沉的脸。一双控制欲旺盛的眼睛在看着她,带着永不停歇的苛责。
徐风华扣动扳机,黄铜色的子弹钉入脑袋,发出短促沉闷的噗响。弹片掀起的粘稠浆液,混合着灰白组织,在空气中迸溅四散。
女人的头颅倒下去,发出“嗬嗬嗬嗬”的尖啸。
这并没有缓解沈南星的恐惧,墙上的眼睛睁开了,每一只都注视着他,陈述出冰冷的话语。
这一瞬间,他的大脑完全丧失了运转能力。
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在了他的脖颈上,吊着灵魂竖直上升。他伸出双手,用尽全力力去扯,却怎么也扯不开。
巨大的力道压迫着喉管,身体也跟着剧烈地痉挛。这一刻他不像是自己,更像那个年轻女孩。
王爱花指向劳作时留下的伤口,虎口处皮肉翻卷,血淋淋的一团,鲜红而刺眼:“我们每天这么辛苦,就是为了你能好好读书。”
“别人家的孩子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我命苦啊——”
新的眼睛在角落生长,睁开,堆叠挤压在一起,审视着她。
皮带和电线,肆意地落在她的身上。
“不要哭!哭那么大声,让邻居笑话!”
“开门!整天躲在里面发什么疯?!”
“我们都是为了你呀!”
“爸爸妈妈每天拼死拼活,你就这么回报我们?”
“你成绩那么差,生你有什么用。”
“看看别人!你就是个废物!”
“这么多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为了你这种人,有什么用!”
“废物——”
无数的话语嗡嗡作响,萦绕在耳边。
她的小提琴被砸在地上,她唯一的爱好,唯一被允许的自我。
完了,全完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冰冷的耳光,抽在脸上。女孩的灵魂往上升,□□在下坠,无尽的黑暗里,尸骨被吊成了不全的血肉。
与此同时,那张脸孔却愈发清晰。无数张眼睛堆叠在一起带着无情的审视,从她的头顶扫描到脚趾,穿透衣物,穿透皮肤,几乎要扒开她的血肉骨架,检查她思想最隐秘的角落。
这视线并非来自空间,它烙印在血液里,源于她灵魂深处被强行刻下的枷锁。
这是她从母亲身体里脱落时附带的原罪。
无数个母亲声音叠加而成的斥责,如同生锈的金属摩擦般,从密密麻麻的眼缝中迸发出来,沈南星哆嗦着向后退,嘴唇苍白失去血色。
徐风华托着他的腰扶了一下,帮助他站稳,“怎么了?”
“孩子大概率是女儿溺死的。你说过,这个变异体很会藏,会不会是女儿伪装成弟弟?”
“我能感受到,她很害怕,她并不想伤害我们,她只是想静静。她只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躲起来,叫别人伤害不到她。”
徐风华停顿了一下,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他垂下眼睛:“对变异体产生同理心是不正确的。我有数十个同事的死亡案例可以证明这一点,它们根本就不具备人性。”
接着,他握住了沈南星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绝对,绝对不可以相信它们,想想腾龙街区的住户。”
“568位住户。”本杰明在耳麦里强调。
“568条人命。”徐风华重复。
每一条人命都关系到一个家庭。
沈南星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明白了,我们再看看厨房。”
之后他率先推开门,用扫帚将那个只剩半截头颅的怪物撇到一边,向着厨房走去。
厨房里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过了,但地板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看起来格外诡异。
此外就是普通的厨房布局,L型灶台连接橱柜、盥洗池,以及一台冰箱。因为曾经抱有二次出租的打算,冰箱里的食材已经被搬空了,没有散发出致死般的恶臭。
仍然有半罐奶粉被放置在水池旁边,奶粉的盖子是敞开的,里面长着霉斑。
徐风华朝着水池四周喷洒了鲁米诺。也许是因为施暴者的意志动摇,这里留下了不少痕迹,显然男孩就是在这里遇害的。
本杰明忍不住感慨:“联邦法律是习惯法,按照旧例进行裁决。来自亲属的伤害一律算家务事,即使是案发,也很难去裁定责任。”
没有人接话。
那些眼睛依旧紧随其后,像爬虫一样蜿蜒挪动着。沈南星抬起头望向它们他依然能感觉到窒息。
比起最初的毛骨悚然,现在看来,悲悯的成分占据了大多数。
这一次他们砸坏了奶粉罐,甚至动用一颗微型炸弹破坏掉水池。
几个选项依次排除,答案依旧没有变化。那些转动的眼球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裂开一条缝隙。
紧接着,冰冷、尖锐的啸声自天花板上传来:“逃不掉的,你们全都逃不掉!”
男孩的哭声,女孩的哭声混杂这一起,其中夹杂着那对夫妻的呼救。高低起伏的声音互相撕扯,绘制成现世的地狱变。
未被完全破坏的水池管道接口处,几滴新鲜的、远未干涸的液体正缓慢地沁出。看起来殷红,粘稠,带着生物组织特有的腥气。
天花板上的、四周的裂开缝隙,中,流淌出浓稠的眼泪。那些眼泪滴落下来,如同浓稠的沥青在陈旧的地板上晕开一小滩一小滩的漆黑。
它们在地板上游走,汇聚。阴影的动作快如风声,积攒成黑压压的一片。
“快走!”徐风华大喊一声,向房间里面投掷了一颗手雷。
它们在聚成人形。
沈南星转身向后撤,巨大的火光在他们身后炸响。他脚步不停,朝着主卧跑去——还剩下这一个房间!
这一次他看清了。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见了一个披散着头发,头颅倒悬、高挑伶仃的人影。它的头部位置全是面庞,又闪动着一张脸也没有。人影的脚跛着,裸露在外的四肢凹凸不平。
枪声在他耳边炸响。
“本杰明,关于这户人家,有没有被取消的家暴求助!”沈南星飞速说道。
接着他冲进主卧,翻找起屋内的一切。主卧正中是一张挂着蚊帐的大床,床的两边摆放有床头柜,在床的正对面有一个衣柜。所有的家具都局部掉漆,指证着摔摔打打的痕迹。
沈南星直奔向床头柜的抽屉,果然,在一堆证件和药膏之间,他找到了王爱花的治疗记录!
诊断:钝性外力作用导致右侧膑骨损伤。
与此同时,本杰明在耳麦里说:“找到了一起邻居投诉,但由受害者王爱花本人澄清为误报!”
线索中最关键,最吊诡的一环,终于展露在眼前。
藏在这里的变异体,根本就不是孩子,而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墙壁。无数眼睛窥视着他,打量着他,提防着他。
他走向窗帘之后被涂黑的窗户,墙壁上的眼睛颤动着,像潮水一样往后退。
它们也在畏惧着他。
哭声,尖啸声,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沈南星蹙着眉,看向黑暗中心的那个女人。
在三伏天里穿着长衬衫的王爱花,避开一身酒气、呼呼大睡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她若无其事地和李婶打招呼,买菜,做饭,就好像记不得响了一整夜的惨叫。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能爬起来的。
这是一对很“体面”的夫妻,至少在司法记录上,这里无事发生。
他们的孩子努力,刻苦,让人羡慕。
就像所有的父母一样,他们为孩子的好成绩感到骄傲。
原来是,家暴的父亲,懦弱的母亲,泥作的儿女。
他走过去,拉开帷幕。
“唰拉”一声之后,他用匕首握柄敲击窗户。被涂成全黑的玻璃从四角破碎,让这一切害怕被人笑话的阴私都见了光。
八月下午的阳光高高照下,沐浴过废墟,落在厚重窗帘的流苏之上。
金色丝线下的珠串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是水晶,又像是破碎的眼泪。
紧锁着的大门敞开了,沈南星抿紧嘴唇,一刻不停地往外走,他讨厌这里。
然后他停下动作,怔忡在原地。
青灰色的光点摇曳着拖尾,缓缓升向天空。此刻与过去重叠,他站在门内,玄关与走廊的交界处。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记忆,记忆的主人是截然不同的王爱花。
事态在一次次升级,一把椅子砸向她的脑袋,锋利的铁丝贯穿了她的下巴。这不是第一次被打到直不起身,可是这一次,她意识到自己真的会被打死。
她想要逃。
可是女儿抱住了她。
她才刚刚会走,握上来的小手冰冰凉凉。她的身子那么瘦弱,又摊上那样一个父亲。没有妈妈,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等女儿再长大一些吧……
她眼睛里流出泪水,走的脚步变得拖延。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再也走不掉了。
孩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骄傲和寄托。她必须优秀,必须繁荣。否则这些年忍受的苦楚算是什么?
由爱催生的根芽,逐渐生长成为枷锁。她养育孩子,她呵护孩子,她依靠孩子而活。失去了女儿,就失去了她人生的全部意义。
她缠绕她,她是生长在她身上的菟丝花。她逃不掉,她也逃不掉,所有人都逃不掉了。
“为了你”成为了她们之间的诅咒,爱变成了怨,变成了恨。
直到那青灰色消散,最后把一切都吞噬了。
沈南星捂住胃部,扶着墙开始干呕。
为那无止无休的痛苦和愚昧。
为那无休无止的慈爱与痛恨。
窗外的光吝于照进这个破碎的屋子,就像联邦的守护从不愿意度化这个女人。
面前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得更开。沈南星虚弱地靠着墙,没有动作。
徐风华靠近他,伸出手拍拍他的脊背:“还好吗?”
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掌心滚烫,还带着硝烟与血的味道。
沈南星用右手捂住嘴巴,反复地深呼吸。随后他闭上眼睛,说:“我加入你们,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我说过你不合适,你被拒绝了。”
“但是你们需要我。告诉我,那些光点到底是什么?”
徐风华目光笔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看错了。”
沈南星捂住嘴,从胸腔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如果今天,咳咳咳咳,你放我走了。明天,你就会看见变异体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
徐风华嗤笑:“你没有那个能力。”
沈南星不甘心地瞪视回去:“除非你能派人天天提防着我,否则总会有人知道的。”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对视,情况有些僵持不下。
这时候耳麦里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是之前那位墨镜先生的腔调:“小徐,别搞个人情绪嘛。”
徐风华整张脸垮了下来:“易老……”
耳麦那头还在继续,比起这位臭脸上司显得格外亲切:“来来来,南仔,到咱们这里来。这些事情,对咱们特殊调查局都不是秘密。”
沈南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扭头看向旁边的徐风华。对方挂着一脸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正面色沉沉地看着他。
“谢谢,我会好好考虑的。”沈南星扬起嘴角,对着耳麦那头说道。
徐风华关闭耳机,右手举在唇边,遮掩性地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你再好好想想。”
“你加入调查局,是为了了解你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对吗?”
他压低眉毛,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经历过面前的这些事情,你心中应该也有猜测了吧?”
“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也没必要再为此赴险。”
沈南星猛地摘下耳麦,攥在手里,力度大到几乎要将它捏碎:“我不明白,徐风华,你为什么一直劝我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注视着对方,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你一直说,因为这里很危险。可是,特殊调查局的员工们,他们面对的情况就不危险吗!”
他举起手臂,指向屋外,声音里压抑着愠怒:“我他妈刚刚差点就无缘无故死在巷子里,难道就不危险吗!”
“还是说,你阻拦我的理由,跟我有关?”
“告诉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不想让我留下,还是根本不敢让我留下!”
沈南星猛地向前挤进一步,压缩二人的距离。两人的鼻尖对上鼻尖,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徐风华看向他苍白的脸庞,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蕴含着浓烈的悲伤与凌厉。
“告诉我,”沈南星颤抖着,渴求着,不甘地发问,“我父亲的死,你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