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妤脚步微顿,马尾尖一晃,有片刻的迟滞。
铁门容纳的距离太短,两人之间靠得太近,擦肩而过时衣摆互相摩擦,发出轻微的细响。
陆妤没太认真分辨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感觉,稍稍加快步伐,将与姜好之间的距离拉开到一个更疏远的尺度。
姜好关上门,锁“咔哒”一声落下。
她跟上来,走在陆妤旁边,鞋跟轻轻踩在地上,声音也轻轻的:“你闻闻,还是那股铁锈混机油的旧味儿。”
陆妤下意识吸了口气。
清冷的夜风中,那股熟悉的,属于姜好身上的甜腻气息灌入肺腑。
她下意识偏了偏头,像是想避开什么,步子又快了半拍。
姜好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脚步声逐渐一致。
前方一座厂房亮着灯,机器的轰鸣声像沉闷的雷声滚过来。
走到车间门口,姜好抢前一步,双手搭上铁质的门把,指节微微收紧,腕骨绷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门被推开了。
喧嚣的噪音和混杂着机油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姜好侧身让出通道,对里面提高声音:“秦主任!”
一个围着藏蓝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挽成髻的中年女人闻声抬头,看见姜好和陆妤,愣了一下,随即在围裙上擦着手小跑过来。
“姜厂长!您怎么这个点过来了?这位是?”她目光落在陆妤身上,带着审视。
“路和集团的陆校长,考察项目。”姜好介绍得简洁,又对陆妤说,“秦莲芝,秦主任,老厂区的车间主任,厂里的老人了,技术过硬,责任心也强。”
秦莲芝连忙点头:“陆校长好!您看这乱糟糟的……”
她有些局促地看了看嘈杂的车间。
陆妤的视线已经扫了过去。
灯光不算明亮,十几台老旧的机床轰隆作响。
操作机器的人,年纪似乎都不轻了,动作透着熟练的迟缓。
有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师傅,正低头调试着什么,一个女工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用另一只手和身体配合着搬运小零件。
最扎眼的,是几个穿着不合身旧工装,身形单薄的少年。
其中一个踮着脚,正费力擦拭机床高处的女孩穿着校服,袖子明显短了一截,露出细得惊人的手腕。
“雯雯!下来!那上面不用你擦!”秦莲芝扭头喊了一嗓子,语气带着呵斥,更多的是无奈。
女孩转过头,小脸苍白,怯生生地笑:“秦姨,我够得着,马上擦完。”
陆妤目光定在女孩身上,在蓝白相间的校服上扫视一圈,又缓缓移回姜好脸上。
“老的,残的,小的。姜厂长,用这些人,工时怎么算?保险买了没有?安全培训做了吗?”
姜好脸上带着笑容,语气软绵绵地解释:“陆校这话说的。都是厂里职工的亲属,家里实在困难,过来搭把手,按零工算,赚点零花钱贴补家用。小孩子不碰重活的,就是帮着做些清洁整理,秦主任都看着呢。”
秦莲芝在一旁附和:“是是是,姜厂长交代过的,安全第一,就是些轻省活儿……”
“按零工算?”陆妤打断她,“那就是没合同,没保障,工时随意,报酬随意。”
“你今天开这个口子,允许特殊情况挤占正规岗位,规避劳动法规,明天就有人敢把八小时工作制变成二十个小时,把正式工都换成零工。规则没人遵守,没人维护。最后吃亏的,还是没靠山,没退路的人。”
姜好抬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语气带着惯常的,用来打发人的软调子:“陆校站得高,看得远。我嘛,就是个具体做事的人,眼前能顾一点是一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厂里里里外外几千张嘴等着吃饭,总不能都按死规矩来。”
陆妤没看她,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身影,声音不高,带着点冷意:“姜好,你所谓的变通,总有一天,填上去的会是她们的血。”
姜好脸上那点敷衍的笑淡了点。
她没否认,走到陆妤身边,同样看向车间深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真实的涩意:“是,我不是慈善家,我是算计了。老厂区这些旧机器,养着这些所谓的包袱,才能让新厂区喘口气。”
她侧过头,视线落在陆妤冷硬的侧脸线条上。
“看着那孩子拼命的样,我没办法不想起……”
她顿住了。
陆妤也沉默下来。
两人对峙间,车间角落传来“砰”一声闷响,接着是惊叫:“雯雯!”
擦机床的女孩从垫脚的凳子上摔了下来,额头撞在机床突出的棱角上,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蜷缩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脏兮兮的抹布。
“这傻孩子!”秦莲芝脸色煞白,几乎是扑过去,声音带了哭腔,“造孽哟!连着熬了三夜了!白天还要上学!我说她也不听,说弟弟下学期的学费再不交,她爹就要她退学出去打工……她说要多挣点,把自己明年的学费也挣出来……”
看着血涌出来的一瞬间,姜好的表情剧变。
她几乎是立刻别开了视线,但仅仅一瞬,又猛地转回来,强迫自己看向伤口。
她利落地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垫在女孩头下,指尖在触及温热液体时一颤,迅速收回。
“雯雯?能听见吗?我是姜阿姨。”
她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目光无法长时间直视那片血色。
“去叫医务,备好车。”姜好吩咐旁边的秦莲芝,“去家属区联系她的父母。”
女孩的神情有些涣散,喃喃道:“我……弟弟的学费……我能挣够!别让我退学……”
陆妤心下一沉,立刻蹲下,仔细检查女孩的瞳孔反应和脉搏,手触到一片冰凉的冷汗。
“能说话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她放平声音,试图让女孩保持意识。
女孩虚弱地睁开眼:“……孙雯。”
厂里的医务很快到达,简单检查了下,处理了伤口。
“暂时帮她止住了血,但撞到的是脑袋,最好送医院。”
秦莲芝已经跑出去叫车了。
很快,一辆厂里用的半旧面包车开到车间门口。
众人小心翼翼地把孙雯抬进后座。
秦莲芝利落地跟上车,让孙雯靠在自己身上,对姜好说:“厂长,我送过去就行,您这儿还有正事,陆校长还在呢。”
她轻轻拍着女孩的背,低声哄着:“没事的雯雯,别怕,咱去医院,厂里给治,不要你花钱。”
孙雯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秦莲芝的衣角,声音虚弱却带着执拗:“秦姨……真的不要钱?那……那我好了……还能来干活吗?”
她说着,怯生生地抬起眼,目光越过秦莲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飞快地扫过站在车旁的陆妤。
显然,刚才那句“老的、残的,小的”被她听进了心里。
姜好弯腰站在车门边,将女孩这一瞥和其中的不安尽收眼底。
她脸上惯常的笑意淡去,语气是罕见的直接和肯定:“不要钱。好好治伤。”
她顿了顿,视线与女孩惶恐的眼睛对视。
“等你好了,只要你还想来,厂里就有你能干的活。”
这话与其说是对孙雯的承诺,不如说是对陆妤的表态。
说完,姜好直起身,关上车门,对司机吩咐了一句:“送到市一医院,找钱主任。”
她转向陆妤,脸上已恢复了几分平时的从容。
“她上学期考了全区第二。在那种学校……你也知道有多难。班主任来家访,说她是个好苗子,能考上好大学。她爹当着老师的面说,‘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姜好靠墙站着,米白色大衣的前襟沾了几点暗红的血渍,格外刺眼。
她转向陆妤,目光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意味:“陆妤,重男轻女的滋味,即便是你这样的家世身份,也照样尝过。”
“从某种程度上,我是踩着她们走过的路,才挣扎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应该清楚,对于她们,我们而言,哪怕只是一点点看似微小的机会,意味着什么。”
她的声音很柔和,也很坚决。
“这个口子,我开了,就不会再关上。”
“但我没法保证,每一次都能像今天这样,恰好堵上。我需要一个比我更信守规则,更坚持底线的人。在我可能心软,可能妥协,或者可能做得太过火的时候……”
“拉住我。”
“或者说……监管我。”
“监管?”陆妤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姜厂长,我是来评估项目的,不是来给你当保护符的。”
“不是保护符。”姜好摇头,“你来监管永鑫,监管这个项目。用你信奉的规矩,逼我,也逼永鑫,走一条更干净,更可持续的路。这对永鑫转型有利,对你想要的高新技术实训基地落地,长远看也更有利。”
她的眼神异常恳切。
“我们最终目标一致,不是吗?”
陆妤没有立刻回答。
——监管?
这个词从姜好嘴里说出来,带着三分真诚七分算计。
她的目光停留在姜好那只沾了血的手掌上。
对面的人双手紧握,极力克制,依旧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从没见过姜好这个样子。
至少在这一刻,面对这个叫孙雯的女孩,姜好流露出的无力感是真实的。
“她是红星中学的学生?”
姜好愣了一下,没有接话。
“和你妹妹当年一个学校。”
一样的校服,相似的处境,一样的成绩优异,过分的懂事乖巧。
陆妤明白姜好话里半真半假,却足有十分的坚持来源于哪里了。
但这不代表她认同姜好的方式。
她的目光从姜好颤抖的手上移开,重新投向昏暗的车间深处:“你要我参与监管,可以。”
“但是永鑫必须立刻整顿老厂区的用工问题。所有人员登记造册,该签合同的签合同,该买保险的买保险,工时严格按法规来。未成年人,立刻清退,一个不留。”
她看向姜好:“我要看到的,是你敢不敢动自己赖以生存的老规矩。”
姜好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陆妤没有给她模糊的空间,直接将问题核心摆在了台面上。
是真正变革,还是继续在灰色地带游走?
她迅速调整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只沾血的手收进大衣口袋。
“清退之后呢?”姜好反问,声音压低,“让她们回去挨打?还是干脆失学?”
“那是你该思考的问题。”陆妤寸步不让,“只想拿好处,不想付出代价,姜厂长,你太贪心了。”
陆妤道:“要么拿出真章程,要么永鑫现在出局。”
话音未落,姜好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秦莲芝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接起电话不过数秒,姜好的神色越来越沉。
她看向陆妤:“陆校长,医院那边……”
“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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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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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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