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姝伤好,过往记忆断断续续袭来。
她不敢让卢植知道,夫君常常为此悲喜交加。
卢植瞒她,她都知道。
王姝有一些是没忘的,譬如和三皇女李淼的相遇。
李淼之于王姝,是再生父母一般的存在。
天坤十二年冬,洋洋洒洒,瑞雪似鹅毛淹皇城,楼台积雪,顷刻三四尺深。
山水相连,万物一白。
皇城东南,三皇女李淼圣眷素厚,府邸单独出皇宫,巍峨朱园镀层银色,美轮美奂,呈现出一派素净淡雅好风光。
正门,马车缓缓驰来,三皇女恰好下朝回府。
四匹肥腴骏马拉车,紫檀车厢润亮,窗木描金雕饰,倒立蝙蝠、四君子兼福禄寿,十几奴仆声势浩大,在前方掌灯,铲雪开路。
惠管家守在门边,扶着个明黄厚袄的女人,踩在侍从的背,下了车。
女人长脸长眉,眉眼素淡如菊,气质温文尔雅,远看仿若玉面菩萨有了生息,噙着和善可亲的笑容。
李淼瞥了眼惠管家,见其愁眉苦脸,轻哂。
“何故发愁?”
惠管家仔细搀扶,二人边走边说。
“殿下,前些天捡回来的狼孩儿,趁着投食发狂,已伤了数名卫兵。”
“废物,养了你们这么久,连个娃娃都照顾不好。”
李淼日理万机,思索一会儿,把抛在脑后的女娃捞了回来。
“再者,什么狼孩儿,本殿给她起了名字,絮姐儿,记不住吗?”三皇女微微含笑,眉眼隐隐不耐,惠管家噤声,不敢说什么。
“也罢,带我去看看。”
李淼和王姝的缘分拜圣上所赐。
瑞雪兆丰年,腊月初,圣上宴请百官雪山围猎,特设下几道考题,命参与围猎者角逐名次。
皇女们首当其冲,毫不迟疑冲入白雪松林,仅为博母皇一笑。
李淼身子孱弱,凭着一股向死而生的野心,冲在了最前列,雾凇皑皑,冰晶卷着风吸入喉咙,眼前一黑,扶着冻骨的松树,剧烈咳嗽,蓦地仰头,四周高高白白的松柏像巨大的守卫呈压迫包围之势,模模糊糊失却了方向。
李淼沉下脸色,身后无人,若是此时出现刺客,呼救不应逃跑不能,好一片死无葬身之地。
雪风猎猎,远方传来狼嚎声。
心口一紧,李淼握着长弓,目光警觉,后退着寻归路。
走了好久,松柏的距离宽了,露出个乍亮的出口。
李淼快步向前,猝不及防闯入一片壮阔冰湖,冰面叠着雪,她不敢轻举妄动,眼睛盯着湖边的一抹黑点。
——那里有个人!
黑影蹲着,脏发蓬乱,单薄的麻衣,紫红的小手捏着石头,凿出个冰洞,专心致志等了一会儿。
李淼在旁边一直观察。
耳畔风声不绝。
倏地,只见那人收手成爪,势如闪电,从能冻死人的湖水里,极为好运地掏出一条黑鱼。
滑不溜秋却纹丝不动,是被手指当成渔叉顺势狠狠开膛破肚了。
世外天地,李淼恍然大惊,疑似入了话本中的聊斋,碰见了现世的精怪。
那人远远望来,竟是个孩子,有一双似露水圆溜、纯净动人的浅浅眼眸。
妖风迷眼,李淼抬手放下,湖边已空无一人。
李淼慌忙追上去,料想此人能带她出山。
谁知,气喘吁吁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无止境地原地打转,李淼忿忿,坐在披风上,平心静气,休息少顷。
灌丛簌簌,迷影蹿过,吓得李淼唰的睁开眼睛,脸庞苍白。
“谁在哪里?装神弄鬼,还不滚出来?”李淼疾声,拉开了弓箭。
松软的雪被踩实,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李淼猛地转身松开手指,放了一箭。
破空长啸,淬着寒芒的箭头扎进了柏树。
李淼大腿一热,颤抖的手握不住弓,砸在了地上,难以置信低头,不知何时抱上了个稚童,对上了露水似的眼眸。
“啊!”李淼见鬼似的,失态叫道。
肮脏的娃娃歪头,憨态可掬,磨灭不了李淼的惊惧。
“你、你究竟是何人?”大腿的温度就像滚烫的血浇淋,李淼跌落在地,抖着膝盖往后躲。
娃娃见她惊恐万分,立在原地不甚理解,为何刚才还在寻她的人此时视她如洪水猛兽。
李淼身为皇女,很快便冷静下来,回忆刚才言行举止失了风度,不免气急败坏,火冒三丈,见其安分守己,不言不动,似乎有事相求。
“作甚?”
娃娃便转身就走,要李淼跟上来。
她们来到一个洞穴,娃娃走进去扑倒在地。
李淼惊诧,伸手欲扶,方看清她扑在了一头雪狼身上,泪汪汪的眼睛盼望地瞅她。
空气中弥留着淡淡的鱼腥味,果然在旁边看见了血肉模糊的黑鱼。
李淼恍惚:“...是真的。”
湖边所见,不是虚妄。
雪狼侧躺,身长和李淼差不多,娃娃不死心晃了晃,吓得李淼飞速退后,心胆俱碎,见其一动不动,迟疑着上前。
“它已经死了。”
李淼毫不顾忌孩童稚嫩的心,反正她也听不懂。
原来她带李淼来,是想救雪狼。
雪狼通体冰冷,恐怕早就死了一段时间了。
“我帮你埋了它,你带我出去。”
不愧为帝王后代,李淼心肠冷硬,提出了交换条件。
总之一番鸡同鸭讲,好言相劝,李淼阻止了娃娃抱着雪狼不离不弃的念头,李淼用弓,见娃娃四肢着地似狼似犬猛刨,愕然之余二人一同在雪地里挖出了洞,将狼母埋了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李淼跟紧娃娃在雪原里七拐八拐,累煞她也,不抱希望地问。
估计是听不懂。
但是出乎意料的,娃娃掏出一张泛黄的书页,貌似从什么书上撕下来的,带有文人名讳,递给李淼看。
晶亮的目光又是充满盼望。
“王姝,表字亦白?”李淼念道,脖子进了风,忙裹紧了披风,见狼孩自得点头,罕见的心生怜悯。
可怜,无名无姓,倒把别人的名字当成宝,安在自己身上。
天空复又落雪,雪粒从三皇女眉眼滚落,仰天,慈眉善目,似玉面菩萨降世。
“好大的雪。”女人喃喃。
似鹅绒,似盐粒,似柳絮.......
王姝见女人故作高深,蹲在一旁自己玩,伸手去扑雪花,“啪”,掌声惊醒了文绉绉的三皇女。
“本殿刚才给你起了个名字,感恩戴德记住吧。”李淼自上而下,傲慢地看着王姝,道:“以后你有自己的乳名了。”
“絮姐儿,本殿会带你回府,你耳力发达,是个人才,可为本殿所用。”
王姝懵懂地看着女人,猛兽同化的脑子根本没记住。
待她留在三皇女府邸,渐渐通了人性,一一解读了幼时记忆,她记得被一个男子哭着丢进山里,同样被族群遗弃的狼母抚养她长大,她们一起在松林里捕猎,共同长大。
后来,王姝来不及长大,狼母先一步达到寿数,永远离开了她。
心脏蔓延痛楚,不明确的阵痛演化为撕心裂肺的剧痛。
“嗷呜——”
李淼和惠管家走在半路,听见凄厉长嚎,俱是脸色惊变。
“呜呜呜——”
快步走到王姝房间,粉面玉琢的漂亮娃娃蹲在床榻上,仰天狼嚎,随即放声大哭,凄凄惶惶,脸颊不停滚下泪珠。
“乖乖,这是作甚啊?”
惠管家怕李淼不喜,欲上前阻止,反被拦下。
李淼惊喜地看着王姝:“让她哭,让她哭!”
“殿下,这是为何?”
“蠢材,你还看不出,絮姐儿醒了!”
“什么醒了?”惠管家万分迷茫。
李淼恨铁不成钢。
“絮姐儿被狼母养大,不通人性,听不懂人话,本殿带她回府,不是大发慈悲,而是看中她的耳力,日后若是培养起来可堪大任,替本殿分忧解难。”
“但是教导絮姐儿整整一年,她始终懵懵懂懂,叫人烦心,如今你看她心境崩塌,似个活人哭闹,因为她终于通了情感,试着触碰爱恨嗔痴,品味七情六欲,这才是人,王姝之前是狼,快要变成人了。”
惠管家看着主子激动的手,不懂上位者遇到可造之才的狂喜。
定睛一看,王姝哭够了,抬手细致地擦了眼泪,举手投足贵气文雅,隐隐带有李淼的影子,美眸清明灵敏,镇静到了冰冷无情的地步,若是成为暗卫,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
惠管家一语成谶。
王姝清醒后,成长飞速,不到两年便脱胎换骨。
期间二皇女李森入主东宫,成了太女。
李淼野心勃勃,对皇位势在必得,私下里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
匆匆走过数年光景,李淼暂且没把王姝丢进暗卫营里,而是藏在府里做个护卫,偶尔夜间接到任务,她蒙上黑布快去快回,一开始满身血气,后来洁净如新,一身衣服换都不用换,俨然成为了李淼的得力干将。
三皇女府邸有片清澈的湖水,廊道回折,栽着荷花,前后两座飞檐朱亭。
偶尔,惠管家会来这里和王姝聊聊天。
“絮姐儿,在看什么呀?”
“湖水亮晶晶的,我很喜欢。”
王姝有个怪癖,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害她血液发热,兴奋不已。
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让王姝为之着迷,渴望跳进去搅个底朝天。
惠管家听她倾诉,似乎不能共情。
“那你接着看吧,我去忙了。”
和王姝扯淡几句,似乎是李淼交代给惠管家的任务。
王姝很气愤,因为这个任务太简单了。
显而易见,王护卫有一张纯良漂亮的好皮囊,白日喜欢坐在亭子里看着湖水发呆,惹得府内下人心动不已,绕着远路也要饱饱眼福,也有胆大者上前搭讪。
“新雪,你看,王护卫是不是又在看你了?”
推推搡搡走过两名小厮,其中一位五官普通,却有一身雪白无暇的嫩滑皮肤,时常泛着霁雪般金色柔光,因此他进来时,惠管家赐他“新雪”之名。
小厮新雪从没见过生得如此貌美的女子,且二人身份相当,鼓起勇气给王姝送了一回荷包。
王姝其他人都拒绝了,唯独盯着新雪白皙泛光的颈子兀自出神,呆呆接过了他送的荷包,新雪见她收下了,惊喜不已,红着脸含情脉脉退下了。
血液狂躁,比盯着湖水更让她激动不已。
王姝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每当新雪走过,这份冲动和渴望便更胜一分。
惠管家将此事汇报给了李淼。
李淼抱臂,为王姝情窦初开的呆模样哈哈大笑,甚为大度,将新雪许配给了王姝。
“小狼崽子开窍了?叫新雪夜里去陪王姝吧。”
惠管家笑了笑,退下,将此事给二人说了。
当晚,新雪迎着一众复杂嫉妒的目光,飘飘然住进了王姝屋子。
.......
惠管家是半夜被人喊醒的,门口小厮面色苍白,瘫软在地,惊恐得好像看到了世间最为可怕之物。
“惠管家,新雪他、他——呕!”
小厮吐完,晕了彻底。
惠管家连忙来到王姝的住处,懂了,目之所及尽是血红,无穷无尽,遮天蔽日,浓浓热腥扑鼻......
惠管家一语成谶。
“呕!”
他也吐了。
此事过后,李淼虽然狠狠训斥了王姝胡闹,但并未罚她,反而让惠管家把知情的人统统处理掉。
怪她和惠管家会错意,王姝的杀欲和心动暧昧不清,难以分辨,此番将杀欲错误曲解成了怦然心动,促成惨案发生。
王姝进了暗卫营,正式去东宫当二五仔。
少女神情照常纯良,双眸多了一分无辜,不懂突然之间就被赶出去了,让李淼哭笑不得。
李淼其实很满意王姝,留在身边是把趁手的刀,奈何其他影卫没她神奇的耳力,隔着三层能听到东宫密谈。
“你去窃听东宫机密,凡事以任务为先,直接跟本殿禀报,也不能再胡来,知道吗?”
王姝不情不愿点头,被塞进了东宫当小侍卫。
有一事李淼不放心。
东宫的侍卫归禁卫管理,禁卫二把手是卢扶疏,有点姿色的世家子弟,碰过几次面,容貌冷峻,不讨喜。
她多多少少了解王姝性子,狼崽子好颜色,金色月色雪色,碰到喜欢的,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卢植雪肤月面,胜死去的新雪一筹,王姝见了,不知是会心动还是打杀。
若是心动,二人云泥之别,卢扶疏有个厉害的母亲做武相,轻易不能招惹的。
且武相和禁卫都是圣上的人,李淼怕王姝被卢植策反,趁手的利刃反过来对付她,得不偿失。
幸好,平日卢扶疏与东宫避嫌,不会靠近,离得远。
一年见不到几次。
王姝秘密前来汇报,李淼着重问了她有没有见到卢扶疏。
王姝愣了一下,歪头不解,疑惑李淼提他作甚,点了点头,说见过。
“絮姐儿对他什么看法?他很白,比新雪还白,你是不是喜欢看他?”李淼笑容温和,见王姝震惊中带着心虚的眼神,真被她说中了。
王姝瞪圆眼睛:“殿下是会读心的法术吗?”
李淼无语:“是你的癖好太好猜了。”
王姝闻言露出自尊受挫的伤心神情。
“是,奴总是忍不住看他。”
李淼循循善诱,轻声哄她:“哦?那你看着他的时候想做什么?”
王姝的眼睛像团烛火一样点燃,诡异瘆人,照亮了二人所在的暗室。
“我好想撕碎他......”
嗓音喑哑,又轻又缓,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淼把心搁回肚子里,料定王姝对卢扶疏恰如新雪,无多余情谊,不会被人骗走才安心。
崽崽冷血,有破坏欲,卢植治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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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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