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玻璃门合拢,将夜色与夏季的燥热一同隔绝在外。傅叙棠拿起一罐冰咖啡,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她状似无意地侧过头问莫关关:“说起来,你刚来日本的时候,日语是怎么学的?”
莫关关正低头整理着收银台边的饭团货架,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暖黄的灯光流淌在她微卷的发梢,她抬起眼,窗外迷离的霓虹倒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漾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
“刚来时啊,”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回忆的恍惚,“我真的就像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样。听不懂他们说话,买东西都是问题只能用手比划。周围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玻璃。”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饭团的包装膜,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后来,有一天我下夜班。那天雨刚停,路上没什么人,但我却被一个醉醺醺的小混混缠住了。”
她语速平缓,却让傅叙棠捏着咖啡罐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徐望出现了。”提到这个名字,莫关关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他挡在我前面,用日语跟那个醉汉交涉,语气沉稳有力。那一刻,我感觉……他好像会发光。”
“异国他乡,遇到同胞本来就亲切,更巧的是,我们竟然还是老乡。”她笑了笑,眼底暖意融融,“那种他乡遇故知的缘分,真的很奇妙。徐望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日语,所以他日语底子特别好。他知道我的窘境后,就让我周末去他的酒馆里干兼职。然后作为交换,他就教我日语。”
“于是,每个周末,我就在他的小酒馆里端盘子、擦杯子。打烊后,我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就从最基础的五十音图开始,耐心地教我。有时候是常见的对话,有时候是酒水单上的古怪名字……”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轻快。
“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那些原本像蝌蚪一样的假名,就渐渐在我脑海里连成了句子。然后不知不觉间,就会了。”
傅叙棠静静地听着,手中的咖啡罐冰冷依旧。她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莫关关带着浅笑、微微泛光的侧脸上,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简单地说出三个字:
“挺好的。”
莫关关手上的动作一顿,侧过脸看向傅叙棠,眼底闪着光。
“啊,对了!你可以去找徐望呀,他可以教你。”她语速轻快,随即又蹙起眉,带着点俏皮的埋怨,“不过那家伙现在可没以前那么有耐心了,大概是……年纪到了吧。”
傅叙棠闻言,唇角弯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徐望他……今年多大?”傅叙棠声音温和,带着些许探究,“我看他,似乎和入江年纪相仿。”
“他们俩呀,同岁,都二十五啦。”莫关关笑起来,眼睫在便利店暖色的灯光下扑闪。
二十五。
傅叙棠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原来比我大七岁。
这时,莫关关已经利落地用员工折扣买好了一支甜筒,塞进傅叙棠手里。冰淇淋透着沁人的凉意,她站在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门口,身影被光拉得细长。
“今晚我值夜班,没法送你了。”莫关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你回去的路上,自己要当心。”
“好。”
傅叙棠握着那支微凉的甜筒,朝她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莫关关的身影又重新融入便利店的光晕中,傅叙棠转身,一步步踏入渐深的夜色,方向明确——是徐望那家隐匿在街角灯火里的小酒馆。
傅叙棠舔完最后一口冰淇淋,甜腻的凉意还在舌尖打转,人已经站在了酒馆的玻璃门外。
隔着澄净的玻璃,她看见徐望正在吧台后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酒瓶在他手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应对着八方来客。可傅叙棠却还是清晰地捕捉到,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他眼尾还泛着倦意,像被水洇湿的墨迹,一层层透出底下的疲惫。
她捏了捏空荡荡的冰淇淋包装纸,心想要不还是改天再来吧。这满屋的热闹已经让徐望精疲力尽了,自己现在似乎不该再去打扰他了。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目光却蓦地定住。
一米开外,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入江洸真依旧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一顶黑色鸭舌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然而,傅叙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几盒药品的轮廓清晰可见。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入江洸真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手腕极快地一旋,将那袋药下意识地藏向了身后。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暮色如织,将并行的身影拉得很长。同一条路,让傅叙棠和入江洸真不期而然地走在了一处。夏夜的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远处传来风铃清脆的碎响,混着不知名虫儿的低吟。天际是朦胧的橘粉,渐渐沉入墨蓝,路灯次第亮起,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轻轻应和。
“入江先生……是身体不适吗?”傅叙棠终于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入江洸真微微一怔,喉间传来低沉沙哑的回应:“嗯,只是有点感冒。”
又走了一段,傅叙棠忽然想起身边的人是日本人——那么他的日语,定然比徐望还要纯熟地道。这个念头让她心跳悄然加速。她悄悄攥紧了手指,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入江先生,或许……你对中文感兴趣吗?”
入江洸真蓦地停住了脚步,侧过头,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傅叙棠被他看得有些慌乱,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想学日语……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做我的老师?”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恰好拂过,道旁的樱花树簌簌作响,浅粉的花瓣如细雨般飘落,有几片轻轻停在了入江洸真的肩头。
他拎着塑料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沉默在飘舞的樱花瓣中流淌,他的沉默让傅叙棠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几乎不抱希望地垂下了眼帘。
就在她准备用微笑掩饰失落时,他的声音却穿透了静谧的夏夜:
“乐意至极。”
傅叙棠倏然抬头,撞进他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眸里。晚风温柔,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勾勒出一个比樱花还要柔软的弧度。
走到家门口时,傅叙棠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叫住了即将推门而入的入江洸真。
晚风穿过长廊,轻轻拂动她散在肩头的发丝。
“入江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廊下月色,“请问海棠花……用日语该怎么说?”
入江洸真回头,对上她映着灯光的眼眸。他唇角微扬,清晰的发音在夜色里格外温柔:“海棠(かいどう)……Ka-i-do-u。”
他念得缓慢,每个音节都像花瓣落在水面上,轻轻漾开。
傅叙棠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眉眼弯起浅浅的弧度:“谢谢。”
说完她转身进去关门声很轻,但入江洸真却在门外多站了片刻。他想起刚才她认真记诵时的神情,眼底不自觉泛起笑意。
晨光初透,傅叙棠又一次踏进了那家被朝露浸润的花店。这一回,她舌尖轻巧地送出三个音节——“海棠花”,字正腔圆。店主老婆婆含笑点头,将一株根系饱满的海棠树苗递到她手中。
午后小院,荒土寂寂。傅叙棠正蹲下身培土,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轻叩石板的声音。入江洸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竹篱旁边,衬衣下摆被风拂起浅淡的涟漪。
“傅小姐种的是什么树?”他声音很轻。
傅叙棠直起身,指尖还沾着湿润的泥屑,眼底却已漾开笑意:“是海棠。”
入江洸真望着她手心里蜷缩的落叶,唇角扬起清浅的弧度:“原来是海棠花啊,很美的。”
“是啊,”傅叙棠转头望向刚立稳的树苗,目光仿佛已穿过时光,看见枝头缀满绯云,“待到满树花开时,才是最漂亮的。”
微风掠过新培的土壤,捎来海棠枝桠间细微的生机萌动。
入江洸真不经意间侧过头,目光落在那个被时光遗忘的院落上。杂草已经疯长到膝头,枯叶层层叠叠铺了满地,像是谁把一整个秋天的落叶都倾倒在了这里。
他忽然觉得心口某处在轻轻抽动——这院子荒芜的时间,好像已经太久了。
整整两天,他挽起袖子与这片荒芜较劲。镰刀划过杂草的唰唰声惊起了栖息的夏虫,汗水沿着少年清瘦的脊线滑落,在泥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当最后一捆枯枝被抱走时,斜阳正好洒进来,给新翻的土壤镀上一层蜜糖似的暖光。
他撑着酸痛的腰站在院中央,听见久违的蝉鸣穿过焕然一新的篱笆。原来让生命重新扎根,只需要两天时光。
入江洸真收拾完最后一片落叶,把衣袖随意卷到肘间,然后在廊下找了处阴凉的地方坐下。夏末的余热还没有散尽,劳动过后喉咙就渴的厉害,就在这时,耳畔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是傅叙棠端着两杯冰镇橙汁走了过来,玻璃杯壁上凝结着水珠。她递过一杯,然后在他身旁自然地坐下,微凉杯壁触到他指尖的瞬间,带来一阵恰到好处的清凉。
“入江先生,”她抿了一口橙汁,眼底漾着明亮笑意,“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日语呢?”
入江侧过头,对上她期待的目光,声音温和似檐下风铃:“现在就可以。”
一杯橙汁见底,两个人才起身移步到屋内。木质茶几上摊开笔记本,窗外蝉鸣渐弱。入江洸真的讲解清晰耐心,但傅叙棠却不知不觉走了神。
她目光悄悄落向他低垂的侧脸——微卷的刘海轻触眉骨,鼻梁划出清隽的弧度,说话时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影。
这一份专注的温柔,像初夏傍晚拂过庭园的风,无声沁入傅叙棠的心间。
傅叙棠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摩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少年垂落的刘海。那浓密的发丝在光晕中泛着浅褐,像一道天然屏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她忽然生出个大胆的念头——她想伸手拨开那层阻碍,看看底下藏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双明亮的眼眸。
这个念头刚冒尖,入江洸真恰巧侧过头来。四目相撞的刹那,空气里仿佛有细小的电流噼啪作响。两人都怔住了,时间像是被拉长的糖丝,在交缠的视线里缓缓流淌。
最后还是傅叙棠先败下阵来,她慌乱别开脸时,耳根烧得厉害,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甜意。
入江洸真合上书页的声响很轻:“先休息一会儿。”
“嗯。”傅叙棠趴在桌上遮住了自己的脸颊。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薄荷味的清风,走向卫生间的脚步略显仓促。水流声淅淅沥沥传来时,傅叙棠把发烫的脸颊贴上微凉的书桌,不知不觉竟被倦意裹挟。
再出来时,入江洸真就看见她枕着交叠的手臂,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呼吸轻缓。
他放轻动作坐下,连翻书都改用指腹一页页捻过。斜阳恰好在此刻穿过百叶窗,他凝视着光晕里浮动的尘埃,忽然希望时针能在这一刻多转几圈。
傅叙棠从浅眠中悠悠转醒,窗外已经是夜色低垂。她嗅了嗅闻到一抹熟悉的淡香萦绕在鼻尖——是盖在她身上的薄毯上的味道,和入江洸真身上的雪松香如出一辙。她下意识将脸埋进柔软织物里轻嗅,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涟漪。
“醒了?”
清冽的声线突然从灯影摇曳处传来,惊得她慌忙扯下毯子。暖黄光晕里,入江洸真倚在门框边,眼尾好像缀着细碎的星光。
“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小心睡着了...”傅叙棠耳根发烫地揪着毯角。
“饿不饿?”他话音未落,傅叙棠还来不及反应肚子却已经抢先发出咕咕声。绯色霎时从耳尖漫到锁骨,她恨不得将自己藏进毯子里。
而此时入江洸真已经笑着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便端着热气腾腾的拉面走了出来。
两碗豚骨拉面在木桌上氤氲出暖雾,最上面静静躺着一枚溏心蛋。筷子轻触碗沿的脆响间,傅叙棠悄悄抬眼——看着雾气那端的入江洸真垂眸吃面的模样。
傅叙棠低头吹散汤面热气,好奇怪,她发现自己的内心在这一刻格外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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