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语无尘,脱口而出,听者微微一怔。
碧空之下,古木参天,青枝绿叶叠影交缠,黎炀痴痴望去,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永嘉殿的屏风之后,他曾偷偷窥见沧海镜里,手持长枪,身披银甲的小姑娘拼着性命为家族而战。
因为这一眼,他换来了一整晚残酷的毒打,他想着她的样子,煎熬地忍受了那漫长的一夜。
那夜之后,他留下一身的伤,镜中那个英勇孤傲的小姑娘也就此留在了他的心里,懵懂的种子扎根发芽,惊鸿一瞥化为缕缕执念,纠缠拉扯着他,至今难忘。
“你倒是说啊。”姜璟出声,打断了他一泓泉水般的思绪。
他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话多:“你这小鬼,懂什么是喜欢?”
姜璟坦言:“自然知道,伯卿从九都带回来许多话本子,都有写情爱故事,上面所写,日夜思念之人就是喜欢之人。”
黎炀听到那个男宠的名字,气不打一处来,神色古怪道:“他平日都给你看些什么啊?”
“这个……”姜璟想他若是去阿姐那吹枕边风,以后肯定都没话本看了,眼球一转,岔开了话题,“话说,你既是中州皇主的儿子,怎么来的时候,瞧你一身的伤啊?我阿姐还以为你死了呢!”
姜璟见他不答话,接着说:“还有还有,你从中州来,那中州好玩吗?好吃的多吗?你们那的人穿衣打扮怎么样?街上都是像你这样好看的人吗?不然你给我讲讲那里的事吧。”
“欸,小鬼,你话很多嘛。”
“哪里多嘛?”姜璟拉起他的袖腕处的布料,拽了拽,“讲讲吧,讲讲吧。”
……
傍晚时分,黎炀回到房间。
跟着姜璟走了一天的山路,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断了,他晃悠着步子,躺上床,打了个滚儿,疲累地睡去。
睡梦中他回到了少时年岁,九都皇城几个皇子将他锁在柴房里打个半死,叫嚷着他私生子的身份。
他拖着残破的身子,忍着痛向前匍匐,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小鬼,伸手祈求那高位之人的怜悯,换来的却是一句:看清自己的地位。
乡野夫子跟他说过一句,多年枯木尚逢春,人生亦是白云苍狗,变幻无常。
他曾以为自己时来运转,却不想薄唇轻言,寒凉透骨,让他看清自己只是换了一片深渊。
既然厌恶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接到这宫墙之中?既然不看重他,为什么还要昭告九都,将他尊为皇子?既然不想承认他,为什么还要允许母亲生下他?
黎炀深思苦求,百般不得其解,他参不透人性道理,亦看不懂九都御座之上势位至尊的掌权者。
直到那日,他被关进一座偏僻的宅院,那是无数年少之人的噩梦。
每天有不尽胜数的孩子送进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打架。
黎廷不允里面的人学习术法,若想活下去,只能肉搏,搏杀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有饭吃。
一连七天,黎炀打到筋疲力尽,打到身边的人都死了,打到只剩下他一个人。
开始他闻不得死人味,吃过的饭全从胃里吐了出来,后来实在太累了,也习惯了,就算是躺在尸体上也能睡着。
他打得气喘吁吁,呼吸越发困难,怎么感觉有人掐着自己的脖子,好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
黎炀猛地睁开眼睛,月黑风高的夜里,披头散发的婆婆站在窗前,面目狰狞,狠狠掐着他的脖子。
他的额头上爬满青筋,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咿咿啊啊地挣扎着去掰那个婆婆的手。
他瞧见,凌乱无章的发丝下是张爬满皱纹的脸,苍白无色,漆黑的瞳孔融在夜色中,阴森诡异。
夜风呼啸而过,穿过窗子打开了房门,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寥若姑姑!”
姜钰脚下生风,穿门而过,一把抓住那婆婆的肩膀,将人掰了过去。
那婆婆看到来人是姜钰,一时愣住,空隙间,姜钰伸手锤下她的睡穴,整个人瘫倒在姜钰身上。
黎炀呆愣着,还没缓过神来。姜钰扶着寥若,身子僵在那,动弹不得,出声道:“还不快来帮我。”
“哦,哦,好。”黎炀应声,走过去帮她将人扶到床上。姜钰看着他,身手何其笨拙,真是白长了那大高个。
看了眼床上的婆婆,两人齐声开口:“你……”
“她……”又是同时。
“我先说。”姜钰下一秒不耐烦地抢答,“她是我母亲生前的侍女,我母亲去后,她就慢慢意识不清,得了疯病,不是要故意伤你。”
“原来是这样,没有关系,我也没被伤到。”黎炀温声说着,右手抚上脖颈。
姜钰看过去,寥若下手是有些重的,他的脖颈处被掐出了一片红印,刚才挣扎过,有几道指甲划破的口子,正缓缓渗出血来。
“你这脖子,还是处理一下吧,这房里有药箱,你坐那儿,我给你找找。”姜钰话语里,习惯性带着些许强势。
黎炀乖乖听话,坐在茶桌旁,看着她翻箱倒柜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姜钰拿来箱子,翻出一支红身白口的药瓶,将半瓶药水倒在茶杯里,用白布蘸取,待布料被药水浸湿,抬手递向黎炀。
黎炀接过药布,目不转睛地盯着姜钰,抬起手肘,用布在脖颈间左擦一下,右擦一下,因手腕处的伤还没好,裹着绷带,动作格外吃力。
姜钰被他盯得发毛,别过头,不去看他,等着他擦完。
“山主姑娘,可以帮帮我吗?”少年的嗓音有些干涩。
姜钰的视线随着他的声音,落到他晦涩的双目之上,有些委屈,有些落寞,又带着几分委婉地乞求。
这副可怜样子,若说出去,倒像是有人欺负了他,姜钰眉间轻皱,接过他手上的药布,呼了口气,命令道:“那你过来些。”
黎炀靠近过去,微抬着头,眼底眸光微转,看她用手指勾着布,轻轻地擦拭他脖颈处的血痕,动作细腻娴熟。
姜钰余光扫见黎炀投下来的目光,犹如火烤,让人浑身不自在,她感到有些尴尬,此刻只想快点结束,于是加快手上的动作。
不想少年吃痛,轻轻颤了下身子。
姜钰怔然片刻,怕再弄痛了他,放缓了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她专注着擦拭伤口,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距离因此靠得更近了些。
黎炀在她耳边轻声询问:“你之前,也有这样给别人处理伤口吗?”
“没有,我习枪练武,时常会有磕碰。”姜钰语气强硬,答得一板一眼。
姜钰来此处,是有正事要问,没想到正赶上寥若无故伤人。给他处理好后,姜钰将布放到一旁。
她从袖口处拿出一张折纸,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黎炀整理着领口处的衣襟,坦然道:“自然认得,这是我昨夜放进藏心阁中,那本风云渡记载史策里的。”
“倒是坦诚。”这般迅速招供,有些出乎姜钰的预料。
黎炀一笑,双手撑在双膝上靠近她,眼波潋滟,说道:“我是你的人,对自己的主人,哪有不坦诚的道理?”
姜钰端视着他:“昨日分明检查过你,身上未藏任何物件,你是如何将图纸带进来的?又是何时放进的藏心阁?”
“中州之人,自有妙计。”他一双手骨节分明,纤长灵活,拿起桌上的图纸,迅速将其折成四方的小块,塞进后脑处的头发中。
“我来时,发中藏了两张纸,一张是这幅图,还有一张,里面放了些迷药。”
姜钰想到昨日自己弯腰捏他脸时,恍惚间,闻到一缕清香,还以为是这厮的体香,而昨晚睡得极沉,未察觉到听雨阁有任何动静,原来是着了他的道。
黎廷若是知道风云渡有何图谋,直接告知姜钰的话,便是公然与东海作对,送一个皇子前来,表面交好,实则暗中提示,倒是不得罪人。
“好一个妙计。”姜钰凛眸,“这血蛟是东海之物,黎皇主让阁下前来,难道是要告诉我,风云渡当年目的在此?”
她眯了眯眼,轻轻歪头,抬起胳膊,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脑。
“父皇在想什么,我又如何能明白?他只告诉我,我是九都皇城送给槐江山山主的礼物,我对你的心意,便代表九都皇城对槐江山的心意。”
姜钰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斥着审判:“你就这么甘心做个任人摆布的礼物?从此受人驱使?”
“别人不行,但如果是你……”他顿了一下,观察姜钰的反应。
姜钰眉头微动,脸上狐疑着好像在问,是我怎样?
他道:“甘之如饴。”
说者认真,听者却觉得这话轻飘肉麻,顿时羞红了她的耳朵。
姜钰从未如此失态过,她自认少年老成,可到底是个正当年岁的姑娘。她又觉得此人轻浮撩拨,不由得有些气恼,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转身就要走。
“山主姑娘,那婆婆还在我的床上。”黎炀提醒她。
“侍卫不多时就会将她接走,阁下安心等着就是。”姜钰出门,声音消散在晃晃夜色之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窗外树影摇晃,簌簌作响。
姜钰回到房中,坐到妆镜前。
八角棱镜之中,她瞧见自己脸上染了一片红晕,像是山中熟透的果子。
可叹她一向自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十一年来,山中的各项琐事,将士的选拔培养,当年东海起兵的真相,母亲的临终所托,此类种种放在心头,她一刻也不敢松懈。
但今天却在那厮面前,有些没绷住。
“别人不行,但如果是你……甘之如饴。”
姜钰回想着他说这话的神情,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认真,就好像他很久之前就知道她,见过她,甚至了解她。
很快,她就推翻了这想法,槐江山十一年来避世不出,他又怎会见过自己,大抵就是个言语孟浪的人在故作讨好地打趣罢了。
不过,如若真是图谋驾驭血蛟之术,不应以好相商,更为上策,何至起兵呢?看来,这中州皇主势必要她至九都皇城,才肯全然相告当年真相。
太阳冉冉升起,天色渐亮。
姜钰早早起来,敲响黎炀的房门,屋内传来穿衣梳洗的声音。
片刻,黎炀打开房门,睡眼惺忪,懒懒地说道:“山主姑娘,你平日都起这么早吗?”
“我为山主,琐事甚多,不比皇子,养尊处优。“姜钰一顿,眸色凌厉看向他,“不过阁下既到我槐江山,视我为主,便按着我的时间来吧。”
黎炀眸色一暗,醒了神,温声说道:“那么山主姑娘,有何吩咐?”
“小璟昨日同我说,他很喜欢听你说话,且我身旁不缺人伺候,不如你就去跟着小璟吧。”
黎炀喉结一滚,追问道:“那你呢?”
“我每日卯时便起,至军营训兵,早出晚归,你若跟着我,身体吃不消的。”
姜钰看他无言,继而说道:“你若无异议,那就这般定下。”
说完,她下了阁楼,大步向军营走去。
夕阳西下,日落黄昏。
姜钰掐着腰,在营中踱步。
忽而有人来报,姜钰唤人进来,在营中坐下,不急不躁地问道:“小璟与那皇子今日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
来报之人道:“辰时,黎炀皇子至绘景轩,跟随二少主至拾魄长老的符学堂学课,巳时,二少主的御火符误烧到黎炀皇子身上,黎炀皇子被浇水一次。”
“午时,黎炀皇子跟随二少主至五谷堂用饭,二少主给黎炀皇子夹鸡腿一支,打翻汤汁至黎炀皇子身上,黎炀皇子被浇汤一次。”
“未时,黎炀皇子跟随二少主至乱云涧嬉水,为保护二少主,失足摔进溪流,黎炀皇子湿身一次。”
“申时,黎炀皇子跟随二少主回听雨阁换衣,此刻,二人正在听雨阁内。”
伯卿倚着一旁的柱子,不禁笑出了声:“那日我还疑惑,你为何会放心二少主同他单独待在一起,原来是偷偷派人跟随监视。”
姜钰舒了口气,道:“我若想用他,至少确保此人不会害小璟。”
“可我看着他行事做派倒不像个皇子,这莫不是那皇主佬随便找个人冒充的吧?”伯卿推测着,迟疑地看向姜钰。
姜钰道:“我也说不准,但我总感觉他或许有什么苦衷。”
伯卿不解,发问道:“何以见得?”
“就是……”姜钰想不出如何形容,思索着吐出两个字,“直觉。”
姜钰瞧着黎炀一连数日都陪在姜璟身边,除平常二人愈发熟络,或有斗嘴外,未曾出过差错,便也放心许多。
时光如梭,岁月流转,黎炀来槐江山已半月有余,转眼间就到了姜钰那个珍视非常的日子。
晨起,姜钰身穿青蓝色的短衣小衫,搭配着薄纱长裙勾勒出少女的曼妙身姿,柔顺的黑发里编着侍女采来的蓝蔷薇,精巧地挽在脖颈一侧,她洗漱整理完,推门下楼。
阁楼之下,黎炀坐在石凳上等她。虽知道姜钰一惯喜穿青蓝色的服饰,他却觉着似乎与往日装扮有所不同,打趣道:“山主姑娘今日的衣裳很是好看,看着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
姜钰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随口回道:“有阁下这般清风俊朗之人相伴身侧,心情怎会不好?”
黎炀一脸难为情地样子,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姜钰带着他向绘景轩走去。
隔不多远,两人耳边传来一阵笛声,婉转悠扬。
黎炀不禁问道:“这曲子何人吹奏?还挺好听的。”
姜钰淡淡地回他:“一会儿你就见到了。”
今日,伯卿同姜璟都醒得格外早,二人走到绘景轩时,姜璟正在扶桑树下摇晃着秋千,伯卿站在溪边,吹着手中的玉笛,笛身碧绿透亮,笛音清脆,宛如天籁。
见二人来了,伯卿停了吹奏,放下手中的笛子,走到姜钰面前,笑着问:“这曲子是我新编的,今日是第一次吹,听着如何?”
不等姜钰答话,黎炀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在一旁说道:“尚可。”
“伯卿是问我阿姐,不是在问你。”姜璟跳下秋千,一脸正经。
黎炀跨过溪水激流,走上前一把抱住他,弯着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这小鬼,这些日子与你相聊甚欢,今日怎么一点都不向着我?”
姜璟随着他的音量,轻声说:“此话怎讲?”
黎炀眉心微微动了动,神色严肃道:“那人笛子吹得那么好听,我现在空无长物,岂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姜璟满脸写着疑惑,道:“你和伯卿比什么?他又没说要做我姐夫。”
黎炀听见此话,转而一笑:“也对哦,毕竟我是要名分的。”说着,摸了摸姜璟头上的白发。
二人切切私语着,走进院里。
姜钰和伯卿跟在他们身后,姜钰忽而发问:“你们男子之间,建立友谊有这么快?”
伯卿看过去,两人一大一小,勾着肩,搭着背。他从容笑道:“二少主一向健谈,黎炀皇子亦是幽默风趣之人,言语投机,也不奇怪。”
姜钰摇摇头,嘴角却难掩笑意,无奈道:“小璟的确有些话多。”
这些年,姜钰偶尔一现的笑颜,也会显露些少女明媚之姿,只是从查风云渡史料开始时,伯卿就很少看到姜钰这样笑过了,更多的是威严的肃杀之气。
她笑得动人,伯卿不免有些看愣,心里却也跟着高兴起来。
姜钰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还有东西没准备,别让人等急了。”
伯卿欣然笑着:“走吧。”
两人朝着院子,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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