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陌霄并没有打算先上前,而是悄悄绕到后院。
他要先问问竹渌近况,用药水洗回易容过的脸。
竹渌见到他,一喜,又惑,“神医就在前院……”
“我怕吓到他,你先和我讲讲他的情况。”沅陌霄一边洗脸一边道。
竹渌叹了口气。
“神医变得不爱讲话,问他问题基本上不会回答,问他简单的问题倒是基本会用点头或摇头回应。”
“当然话还是会讲的,但几乎没有,有时神医也会问我问题。”
“他还变得不爱吃菜,我不夹给他他就只吃饭。”
“最大的变化,就是神医的脾气变得不太好,喜欢扔东西……”
“扔东西?”沅陌霄疑惑,“阿烟从来不会有这样的习惯才对。”
“是的。”竹渌点头,“我试着诱导神医想起来,但没成功。据他自己有一回说,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想不起来。”
“所以他有时会特别烦躁,那个时候就爱扔东西。”
“他也不喜欢我总是待在他身边,只好给神医书看,有时候看到一半就把手上的书扔了看下一本。”
“他还向我要过针,我哪敢给他……”
沅陌霄吃下让嗓音恢复的药,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沾沾带回了兰帘的信,里面讲了火烧云的事。”竹渌却是提起这件事,“神医用自己半条命换了全军的命,我觉得不管为神医做什么,就是去死,也是应该的。”
“觉悟挺好。”沅陌霄想起那天的情景,随口回了一句,又道,“走吧,带我去见他。”
只是两人刚出门就愣了。白发人就在门旁。
竹渌尬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他们刚刚说话并没有放轻音量,外面听得到。
“……刚刚。”纪岚烟声色平淡,“有盗贼进来了。”
沅陌霄一愣。所以他刚才被发现了?还被认成了盗贼……
纪岚烟左手指着一个方向,两人又一顿。
真有贼啊???
白发人又指了指沅陌霄,“衣服……好像一样。”
沅陌霄明白了。好吧,就是在说他。
竹渌尬笑,“他不是盗贼,他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是你的……呃……”
“夫君。”沅陌霄温柔地看着白发人,“是我不好,回来晚了。”
白发人的目光未起一丝波澜,依旧平淡。他收回目光,左手轻转轮椅离开。
沅陌霄刚要去推他,竹渌拉住他小声提醒一句,“神医现在只喜欢黑色……”
沅陌霄点点头,上前推白发人,又轻笑着问,“阿烟,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回答。
沅陌霄是有些不适应。他想,若是以前,阿烟大概会回一句“想去哪不还是只能待在这里”,他又会哑口无言。
所以他道,“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一起规划一下好不好?”
没有回答。
沅陌霄将他推至院内石桌边,说一句“我去拿纸笔来”进了屋,回来见桌上摆好了饭菜。
他便放在一旁,笑着坐到他旁边,“阿烟,我喂你吧?”
白发人未理他,自顾自地左手拿筷子吃饭,也只吃饭。
沅陌霄想起,在烟云山也是,他一只左手什么都能干。
他玩白发人往里夹着菜,不停地说着关心着他,他倒也吃他夹的菜,除了肉。
依旧保持着遗忘前的习惯。
到皇城后,纪岚烟就和他说过他要吃药调理身体,只能吃素,被沅陌霄吐槽过很多次。
竹渌一直听着他得不到回复的问题,也感到心酸。
爱人一朝事故成为陌生人,谁不痛苦呢?
饭后,沅陌霄拿来纸笔,笑着讲着哪些地方有趣,哪些地方值得一去。他又简单地画了大舆图,在上面标点连成线,这样路线也规划好了。
他瞧见白发人走了神,内心叹了口气。
只是白发人突然回神拿起笔,让他又一喜。
可惜那笔久久未落在纸上。在某几个地方徘徊过,终究未落下。
沅陌霄还期待着,白发人扔了笔,落在远处的地上。
他好看的桃花眼中都是烦躁与不耐。
白发人又用力一推桌子,轮椅退后了些。他要离开。
沅陌霄忙起身推他回屋。
推回去,他说句“马上回来”,出去找到竹渌问纪岚烟的起居习惯。
“我想想……神医自己是没有要求的,除了早上醒来之后就不愿躺在床上。”竹渌道,“神医的伤碰不了水,公子拿布沾湿给神医擦擦身就行……包扎的部位就不用了,周遭小心些……”
竹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注意的东西,沅陌霄点着头,一字不落记下。
回屋,白发人坐在轮椅上发着呆。
沅陌霄一边和他说着,试图得到回应,又或是逗逗他,一边按记下的做睡前工作。
白发人像个木偶一样认他摆布,全程没有一点表情。
又看他处处都是包扎,沅陌霄渐红了眼。
放到床上,掖好被子,白发人闭上了眼。
沅陌霄犹豫了一下,俯身亲了他一下。
白发人睁了眼,目光依旧平淡。
沅陌霄还是没忍住,落了泪,“阿烟没事的……会想起来的……”
白发人重新闭了眼,他又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出屋冷静。
夜色寂凉,沅陌霄想,他这一生分为两个段。
一是遇到岚烟之前,他从不落泪。
二是遇到岚烟之后,他总是落泪。
他想,只为一个人落泪,也挺好。
但他希望,这泪只是欢喜的泪。
·
沅陌霄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脾气不好。
一天被他触摸到的东西也不过十件,被他扔的就有三四件。
由于沅陌霄寸步不离,难免会被砸到几回。
他会给他捡回来,放在一旁,仍旧笑着去和他说话,去逗他笑,去给他讲以前的事。
但白衣人的神色总是那么平淡。
平淡到他走神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个木偶。
他总是走神。在旁人讲话的时候走神。
每次见他走神,沅陌霄便不讲了。他就静静看着白发人的容颜,静静地等他回神。
他一回神,沅陌霄便问他刚刚在想什么。
白衣人从不回。有时会离开,有东西在手时会扔出去。
沅陌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过自己讲话。
白发人几乎也不讲话。他回来后,只听见他讲过十二句。
包括那认贼的两句。
雪一阵一阵地落,他的努力也一阵一阵地白费。
有时白发人发呆,他也会发呆,看着那雪花纷飞。
日子不停流逝,他也不停追悔。
他真的很怕过去的美好就此被毁,一去不回。
·
腊月初四。
白发人又扔了东西。本是无意扔向角落,所以也无意砸到过来的人的脸上。
书角砸破了脸,书落在地上,血也顺着脸流淌。
白发人愣了一下,收回目光,微微低头,敛了眸。
这是沅陌霄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类似认错的反应。
他捡起书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的,一点小伤……心情又不好了吗?”
白发人没有理他。
他又说了几句,心里泛上失落感。他依旧温柔道,“我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
白发人却突然抬头,盯着他的脸,“你……上一道疤,是怎么来的?”
沅陌霄一愣。他与那黑眸对视着,莫名其妙移不开眼。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视上。
“血流到脖子上了。”
沅陌霄下意识去摸,摸到的是领子。
不对,领子遮住了脖子。
许是是十一月的事让他大受刺激,让他对一切事物都极其敏感。
他轻声问,“阿烟,你是不是……不太看得清?”
白发人缓缓低了头,也又敛了眸。
沅陌霄感觉自己在颤抖,声颤,身也颤。
“是……超过一定距离就看不清吗?”
白发人没回他。白发人不愿回他。他只感到他的头又低了些。
沅陌霄回忆着日常相处中的细节。
衣服“好像”一样;每次喝水只是伸出手等他把杯子放到他手上;有时动轮椅会撞到桌子……
以及,他不夹菜,也是因为看不清。
沅陌霄红了眼,站在他左手边,弯着腰,两手搭在他肩上,让他得以看得清自己。
“阿烟,你怎么不和我说呀,和我说呀,我可以更好地照顾你呀……”
白发人的黑眸又落入他的眼中,那么决绝。
“我不记得你了……你别管我了吧。”
沅陌霄听到“嗡”的一声。
他的弦断了。
轻抱住白发人,他哭着。
“阿烟,我们不要想起来了,我们从头开始……我们不管以前了,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以前总是你照顾我,以后我照顾你……我们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等你伤好了就游历天下……”
“我们去找你的家,去找雪云琅泠……”
黑发人哭着,白发人无动于衷。
沅陌霄不说了,去看他,白发人又在出神。
他不知他是没听他的话,还是在畅想。
他希望是后者。
他希望。
·
腊八。
沅陌霄将白发人推至桌前,笑着道,“阿烟,今天是腊八,喝点腊八粥吧?”
他喂着白发人,还笑着说着,“我的生辰就是今天。我从小娘就说我以后活得久,骨头硬,胆子也大。”
“生在腊八,便不怕冬天,冬天是一年中最可怕的。冬天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他讲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白发人忽然开了口。
“顺颂良辰吉时,愿君平生安乐。”
沅陌霄一愣,欣喜若狂。阿烟在贺寿!
他站起,到白发人左边,弯下腰去把自己的脸放在他脸前,“贺寿有贺礼嘛,亲我一下好不好?”
他期待着,措不及防被他一推,跌坐在地上。
他的内心涌满失落,但又安慰自己,没事的,阿烟能贺寿,以后就能亲。
沅陌霄站起,却见方才僵着的白发人突然捂住了头皱紧了眉。
“怎么了?”他忙关心,想触碰,又及时停在半路。
白发人微微摇头,每天越皱越紧。
“我去叫大夫来!”沅陌霄急着,却被抓住手臂,“阿烟!”
纪岚烟大口喘着气,看向他,“阿霄……”
“我想起来了……”
沅陌霄愣了。
他看到了黑眸中的柔情与心疼,还有脸上久违的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抱住了他。
他哭过很多次了,但这是他第二次哭成泪人。
纪岚烟单手拍着他的背,任他哭着、诉着对他的情。
沅陌霄永远记得这一天,在他的腊八,他找回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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