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驾车的速度很有一套,一路上不紧不慢地晃着,待行至鸣山宗地界时,天色不早不晚刚刚破晓。
“辰时了。”
听得楚栖这般说,林清好奇地将目光探出车外半截。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远远从山底下向上望,称得上是烟岚云岫的好风景。目之所及除了一道雕栏玉砌的牌坊外尽是涌动的一片白。
身为守护着虞都地界唯一的大宗大门,以风光奇绝,凌霄揽胜闻名天下。每日清早自山门大开前都有守山人在盘山路途上认真清扫。这些人大多为山下自愿前来帮忙的百姓,沾了鸣山宗的灵气福德以做日常的练心功课。当然,这条山路上偶尔也会混入一两个犯了错弟子在此领罚。
茅草扎成的大柄扫帚在路面沙沙作响,配上空山偶尔啼起的鸟鸣声,让林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
一位弟子认出楚栖的马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楚长老。”
这声音听着很是耳熟,楚栖掀开帘子,看到行礼弟子的脸庞后停了下来。
“时舒?你怎么在这?犯事儿了?”
那名叫时舒的弟子挠了挠头,甚是不好意思地笑道:“师尊说我性子毛躁,让我扫一个月的地练练心性。”
“毛躁?”楚栖看着时舒那温柔害羞的脸,实在很难将这个词与面前这雅正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他皱眉:“你师尊果真如此说了?”
时舒握着扫把的手一紧,苦笑着点点头。
“我等下找你师尊谈谈。若你犯的事儿不严重,就帮你提议着减刑。”楚栖惯于把一番救命之恩的话说得毫无感情。若是同样的事情让大师兄江知白遇上了,定能把时舒哄得涕泪横流,催人的感动下且不说做牛做马,小恩小惠还是能捞一笔的。
“其实也没多严重....”时舒欲言欲止。
楚栖眼尾一挑。
“但从师尊的角度来讲,或许也没多轻...”
“说重点。”楚栖开口打断道。
时舒支支吾吾地,好半天才将一句话凑齐整:“他可能觉得....我耽误他生小师弟了。”
楚栖深吸一口气,拳头都硬了。
“我这就去找你师尊谈谈。”说罢,他放下车帘继续驱车,迎面对上了林清好奇但又不敢问的目光。
“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吧。”楚栖心如死水平淡道。
林清背过身去看了看车后,见浓雾慢慢将那温吞的身影完全遮盖住才转过身来低声问道:“方才那位师兄是谁?”
“宗主首徒,时辰的时,单名一个舒字。”楚栖说罢停了一停,神色温和道:“你如今的身份,或许喊他一声师叔更合适。”
“啊?”林清愣住了,虽然视角有所遮蔽,那张脸五官看不真切,但依稀可以从肌肤的纹理看得出来此人很年轻。
“他与我同辈,宗主是我师叔。”楚栖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林清眨眨眼,不敢揣摩自己在这宗门里是个什么辈分。
车轱辘驱动着,沿路而上陆续有一些老资历的守山人行礼问好。其中有年轻的,有年长的,甚至还有一些常年隐居在此的散修前辈,但无论年纪辈分如何,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尊称楚栖一声长老。
青葱少年眼带崇拜问起来时,楚栖只回了几个字:“规矩如此。”
林清不说话了。
从入山门到凌岩峰山脚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楚栖回到熟悉的地方后第一时间安排了林清的住所。
负责打理凌岩峰大小事务的是大师兄江知白的弟子傅念,看到楚栖领回来一个毫无修为的人后先是愣了愣,随即行了个平礼。
“这位是?”傅念的眼中没有对凡人的歧视,只有公事公办的沉着。
“他叫林清,是我救回来的人,你先安排一下他的住所。”楚栖说罢,将林清向前推了推。
傅念上下打量了一下局促不安的林清,抱拳向楚栖请示道:“敢问,林道友的身份是?”
楚栖愣了愣,他似乎忘记了给林清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
鸣山宗每五十年才打着“广收门徒”的名义向面世人开山一次,然而真正能被鸣山宗长老看上并收入名下的弟子寥寥无几。过往的三百年里,除了眀惊风所在的破云峰收了一个内门弟子时舒和一个外门弟子纪翩云外,也就是宋不归的万顷峰,和原来属于芦花宗的蛊修主峰五仙峰有了新人的加入。
时舒是天赋水灵根,传的是眀惊风一脉相承的法修。师徒俩的性格一个天一个地,最鲜明的对比莫过于:眀惊风平日里不务正业得有多懒散,时舒埋头苦读得就有多勤快。
纪翩云是金水双灵根,论身份天赋是完全够资格做内门弟子的。只是纪翩云上山的时候说他父皇不允许自己重修行,毕竟家里还有个皇位继承。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也就在主峰里当个外门弟子混混资历,回去当皇帝的时候也好有点靠山资本。
虽说楚栖和万顷峰峰主宋不归也算相熟,但也仅仅知晓他在二十年前于山门处收了一个前来拜师金灵根弟子做了亲传。而从芦花宗并进来的五仙峰峰主闻莘,二人连照面都没打过几次,更别提她那不知道是什么灵根的弟子了。
因此同样靠着天赋单灵根才进门做了凌岩峰江姓长老的大弟子傅念从未设想过鸣山宗会出现杂灵根的凡人。
见楚栖沉默着没说话,他便低头思付了一番,斟酌道:“论规矩,我们宗门似乎没有关于杂灵根弟子的先例。既然师叔带了个先例来,不如将这规矩破一破,安排一间外门弟子的居所给他可好?”
楚栖根本不知道凌岩峰还有个什么劳什子外门弟子的居所,他只关心一个问题:“远吗?”
傅念被问到了,他也不知道。
“那...”他翻了翻手上的事务本:“内门弟子的居所附近还有几处空了的院子,不如带林道友过去挑一挑吧。”
楚栖计算了一下傅念居所离自己院子的距离,确认法阵可以完全覆盖之后,极为矜贵地颔首同意。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竖没有先例的事情,这般安排也不算破了规矩。
林清就这样被看似合情合理的规矩带到了距离楚栖居处最近的移澜居。
“我观楚师叔的意思,似乎想与你离得近一些。”傅念带着林清来到一隅安静的院落前,手上灵力覆上金锁,只听得“咔吧”一声,锁便开了。
林清瞧着只觉稀奇,他从未见过无需钥匙的锁。
院中不大,比起林府几位公子哥儿的住处要小上一半。但这院落景致是好的,胜在空阔舒适,大开大合的中堂被一片竹林映着,此时下着雪,重重地压弯了几枝。若是不添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当是宁静致远的绝妙养息之处。
林清眼中的惊喜没逃过傅念的眼,他略表神奇地试探着笑问一句:“林道友似乎很喜欢这里?我还担心院落小,你住得不习惯。”
“啊?”林清回过神来,歉意笑笑:“见笑了,这里甚好,我心欢喜。”
傅念那担心伺候不好大家公子的心落了地。
移澜居名不副实,没有移花借木的景,也没有风过微澜的池,内里的环境与结构除了横平就是竖直。说得好听些是宽敞利落,往难听了描述便是一贫如洗。屋内简陋至极,除了一张床,一套摆在正堂的桌椅,别无其他。
“这里没人住过,荒芜得紧,辛苦你先在此歇息。”傅念一边说着,一边将半旧不新的床帘取下:“午后我会将你日用所居的物件都拿过来,添置些新的。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我说便是。”
“还未请教师兄大名。”林清感激地做了个揖,眉眼清亮,称得上清隽二字。
“傅念。”眉眼温和的人笑起来格外令人舒适,他还担心林清分不清是哪两个字,特地补充了句:“太傅的傅,念念不忘的念。”
“多谢傅师兄。”林清上山后没带任何包裹,只有怀里的木匣子从未离手,傅念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没有换洗衣裳?”傅念惊讶问道。
林清摇摇头。
“那...锅碗瓢盆也没有?”
林清又摇摇头。
傅念迟疑的目光落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桌子上:“这木匣子里有什么紧要的?”
林清又摇了摇头:“空的。”
“............”傅念哑巴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你该不会也是被捡来的吧?”
听傅念说,凌岩峰的峰主白徵在当年也是个传奇人物。
初时白徵刚入宗门的机缘算不上好,是被芦花宗前宗主白清月临终前托孤来的。小小的一团被还是半大小子的眀惊风抱着,软软糯糯地甚是可爱。
当时眀惊风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师弟,这戳戳那戳戳的,将一张白玉面颊戳红了几个印子,末了朝着广元真人一咧嘴:“师尊!小师弟的脸好好玩。”
待白徵长成,以剑入道褪去了一身稚嫩后,于茯茗地镜生台秘境的试炼中夺得魁首。往后的两百年间广元真人飞升,承袭了宗主之位的眀惊风被当时还是虞都境内小门小派的六桦宗和子平宗围攻。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在广元真人选徒弟的眼光还可以,五个天赋单灵根一打十不在话下,让超出预期的六桦宗和子平宗灭人不成反被灭。存活的子弟做鸟兽散,剩下了四座光秃秃的山峰被眀惊风悉数收入囊中,形成了鸣山宗的五峰雏形。
这一战也因白徵的越境杀人才让一向名不见经传的鸣山宗在仙门里有了些许存在的名声。
白徵年纪最小,也最受师兄师姐的爱护。五座山峰让他选,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险峻最陡峭的那座山峰,题名“凌岩”。
剑道凌云,乘势而上,纵奇绝,吾往矣。
眀惊风身为宗主没得选,只能继续呆在熟悉的鸣山峰,后因自己大乘大圆满突破时金光直冲云端,改名破云峰。
宋不归是个符箓大能,每天不是在画符箓就是接山下凡人寄来捉鬼的单子,于是挑了个地势最矮最平和的山头方便进出。他很是羡慕其他同门有壮阔云海或奇石飞瀑的山峰,因此也只能在峰名上填得波澜壮阔一些以弥补心底那小小的遗憾。
师门五人里唯一来自世家大族的是鹿鸣峰的莫听铃。年轻娇美的女儿出身于中洲莫家,天赋木灵根,精通医道,辅修千机。女娃子性格甜,行的是悬壶济世的道,打的却是千机诡谲的仗。鹿鸣峰是以前子平宗的主峰,以养灵鹿而名。莫听铃怜惜鹿儿幼小,主动请缨留下来照顾。又因鹿儿确实娇俏,心里实在欢喜得紧,就把鹿鸣峰的名字一路沿袭了下来。
火灵根的葛逢原先是个哑巴,学会炼丹之后自己把自己治好了。因而执着于丹修一道,并不精通打打杀杀的。他向来沉默,不爱争抢,待四位师兄弟姐妹选完了自己的山峰后,他莫名捡漏了个最佳云海观景台,每日迎着朝阳炼丹,修为与日俱增,为了感谢这天上掉下来的机缘,改名为丹阳峰。
鸣山宗在眀惊风手里算得上是开宗立派了,只是由于先前地界窄小,即便收编了六桦宗和子平宗后初见规模,却仍然摆脱不了吊车尾的命运。彼时的鸣山宗属于要地挺大,要人没有的类型,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咎于过早飞升的广元真人。
五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历练都没参与几次就被迫成为一峰之主,根本来不及收上几个得意弟子。每隔十年的仙门大比中,别人家都是派得意门生申请出战,而鸣山宗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数十年如一日地厚着脸皮上场任天下人嘲笑。
然后因宗门长老不得参赛否则风云榜积分清零的原则,鸣山宗上下辛辛苦苦打了五十年的排名直接连带着往届仙门大会攒下来的积分被一扫而空。
眀惊风不是没想过广招子弟,但诺大个宗门,除了白徵外没有一个的名声是能拿的出手的,是个人都不会选择拜进这要啥没啥的老破小宗门。
直到江知白的出现打破了宁静百年的尴尬。
彼时刚当上峰主没多久的白徵下山历练,在长溯地界捡到了一只重伤的梅花鹿。那鹿儿开了灵智,没有化形,见到白徵就跟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扯着白徵的衣袍呜呜咽咽的就是不放。白徵本也不是一个心冷意冷之人,见小鹿与自己有缘就随手抱上了鸣山宗,找莫听铃要了些草药,秉承着一个饿不死就行的态度随意喂养了大半年。
莫听铃喜欢小鹿,初时见到白徵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放养只觉得暴殄天物,向白徵提出了好几次收养都被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雪人一样的小师弟板正着一张脸把一番大道理讲得天经地义:“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他即认了我,便是与我有缘。师姐若是想再养,可以下山找找有没有伤了残了落单了的,只是我身边这只断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
莫听铃一边摸着鼻子一边暗搓搓地骂:“师尊那个老不靠谱的,给我收了个什么古板小师弟,一点儿也不好玩。”
半年后小鹿化形,水系单灵根惊呆了鸣山宗上下五人。众人齐聚凌岩峰看着那能嫩得掐出水的孩子,只觉得看到了鸣山宗的希望。
“我们终于后继有人了!”明惊风抹着泪真情实感地叹到。
小鹿是白徵从江边捡到的,是鸣山宗这一辈长老们的第一个传人,养在白徵身边后又拜了白徵为师,因此取名:江知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赐单灵根所带来的惊喜超过了寻常收徒的途径,凌岩峰自打有了江知白起,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莫名其妙地走上了捡孩子的道路。若干年后,等白徵又把一个瘦小如鸡但万年出不来一个的天灵根小孩带回宗门时,众人的接受能力已经相当熟练了。
“天灵根好啊!天灵根……我也想要天灵根。”宋不归羡慕得话都说不明白了。
与江知白不同,楚栖这个名字是白徵捡到他的时候就带来的。用细细的金线缝在衣服的荷包里,生怕别人能看到似的。
而后,三弟子余长缈于十二岁时被白徵发现昏迷于亘洲地界的扼仙宗前,捡孩子熟手白徵慈悲心一起便知机缘已到,于是趁火打劫般和扼仙宗宗主大吵了一架,继而半道截胡把人带回了凌岩峰,成为了白徵唯一的一名女弟子。
当然,也是凌岩峰登记在册的最后一名弟子。
“那你不是说还有第四位吗?”林清这一下午都呆在傅念的青石小筑里,又是蹭饭又是喝茶又是被投喂小点心的,听到此处时天际已微微泛红,但傅念还没讲到白徵仙尊收的最后一个徒弟。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那个神秘的小师叔时傅念面上的神色有点怪怪的。
“他...身世有些不同,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合适。”
“为什么这么说?”林清奇道。
傅念低声笑着,向林清爆了个惊天大瓜:“因为念安小师叔的生身父亲,是楚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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