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从未觉得过往的人生中,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像一个贼。
说来也荒唐,他于命运的长河里尽力偷来了十六年的苟且,在夜幕降临前有人替他抓住了光的尾巴。那人对他说:“你跟我走。”
林清活了这么大,从不知道“救赎”二字怎么写,直到他遇见了楚栖。一身红衣风流,像从天而降的神明。
然后他就跟人跑了。
若是鸣山宗那些不长眼的老东西知道林清内心所想,一定会苦口婆心地劝上一劝:“少年醒醒,拐卖人口的那是神棍,不是神明。”
他被楚神棍罩在披风下,趁着夜黑风高从林府偷溜出来,极速掠过城墙山林。在飞奔了好一段路后,楚栖才慢悠悠地落了地,随手用灵力凭空造了一辆马车。
不知为什么,看到楚栖造车这一幕,林清的脑海里莫名浮现了林府下人在闲话时偶然会提到的两个字:“私奔”。
“楚长老不御剑吗?”林清犹豫再三,向神明问道。
楚栖的凤眼落在林清身上打量了一圈:“我刚从阎王那把你抢回来,你说你想御剑?”
林清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灵舟呢?”他说完这句话就低下了头,生怕被楚栖认为他是个上来就占便宜的人。
“灵舟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现,不方便。”楚栖顿了一顿,补充道:“你那不值钱的亲爹后娘巴不得杀了你以绝后患,怎会让你跟着我上鸣山宗丢他们的脸。”
“丢脸……”林清喃喃道。
楚栖牵过他的手将人送上了马车,自己紧随其后钻了进去。不一会儿,马车自驾先行。
“我们鸣山宗有门禁,自戌时起就有结界了,次日辰时方可进出。这马车行得慢,你且委屈将就着熬过这一夜,明日到了宗里,再好好歇息。”楚栖说罢,看到了林清微微扭曲的神色,关心道:“怎么了?”
“我……我有些难受……”话未说完,林清掀开车帘“哇”的一声吐了。
楚栖总算知道刚才的对话里为什么对马车避而不谈了。
他抓过林清的手,一股灵力从腕间注入流经肺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林清翻腾的胃彻底平复了下来。
“多谢楚长老。”林清靠在车壁内,轻声道了声谢。
楚栖松开敷在脉搏上的五指,神色逐渐从凝重变得落寞。
他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脉象:虚弱,无力,几不可闻。
那几近失去生命的跳动仅凭着一缕游丝吊着,白线微弱地盘结在五行之间制衡着一股蛮横的力量,仿佛只需轻轻一牵便能让这具躯壳在横冲直撞间爆体而亡。
“你是杂灵根?”楚栖问道。
林清全身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楚长老会嫌弃吗?”少年的眼中闪过希冀的哀求。
“不会。”红衣神明温声安抚着:“杂灵根并不稀奇,绝大部分的人生下来都是杂灵根。”
楚栖曾于人间游历了百年沧桑,见过太多杂灵根的凡人,正如卷宗里提到的五行混乱一般,难逃一切病死伤残。凡间的一生不过匆匆百年,生者怕老,病者怕死,一条杂灵根牵动了人一世的悲欢离合。
“可是,你们仙家人不是瞧不上杂灵根的吗?”林清的眼底盈了水色,他强笑着,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脆弱:“按照仙门的说法,杂灵根五行皆有,但五行皆不纯,混杂无章,进境缓慢,根本不是修炼的料子。”
楚栖想起灵根上盘根错节的那根白线,叹了口气温声道:“但你不是普通的杂灵根。”
落雁飞过,鸦雀无声。
林清没有心力去探究楚栖口中那不普通的杂灵根究竟是怎么样,因为他知道即便楚栖说了自己也听不懂。此时他虚弱地倚在靠背上,任由一身支棱不起来的散骨在一颠三簸的马车里晃着。
“楚长老为何救我?”过了好一阵,林清才将憋了好几个时辰的疑惑问了出来。
楚栖原本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听到林清这么一问不由睁开眼。他斟酌许久,从一堆词话里挑了几个不出错的字回答道:“或许我是个善人。”
“楚长老悲天悯人,自然是善人,怎么会有或许一说?”少年的声音温润,像一条上好的绸缎在耳旁拂过,听罢还想再多听两声。
楚栖克己复礼地挪了挪位置。
林清捕捉到楚栖的小动作,心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光被瞬间扑灭。
是了,自己是个杂灵根,是天下仙门都瞧不起的杂灵根,有什么资格期待天之骄子的楚栖与他交谈。
林清将身体朝马车的角落缩了缩。
然后,车翻了。
楚栖下意识地将林清护在了自己的怀中,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楚栖灵力一收,散架了的马车在林清眼前凭空消失。
怀里这小脆琉璃片子根本经不起半点折腾,方才那般动静险些把楚栖魂都吓没了。
“你端端正正往中间不坐,缩去角落里做什么?”楚栖一手托着林清的后脑勺,慢慢将人半抱着扶了起来。
林清脸色苍白,显然还没从惊吓的余韵中缓过神,一双眼睛带着茫然看向了楚栖那半带心疼半带责备的脸。
“我……”找回了神思的林清嗫嚅道:“我以为楚长老在嫌弃我。”
楚栖站了起来,将林清从地上拉起,给他施了个净尘诀。
“傻话。”褪去了在林府时的寒意,清冽的嗓音像过了一趟酒,乍一听悦耳得紧,仔细琢磨下竟含了烈酒的温。
“为什么这么觉得?”楚栖边说着,边用灵力凝出了一架更坚固的马车,人坐进去,向林清伸出手。
无声的邀请配上那明艳的眉眼,看得林清出了神。
他摇摇头,脸颊微红,低声道:“您方才挪开了一步。”
楚栖愣住,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动作如此明显。
若说昏迷时的林清只凭借着鼻尖一弯和指上红印留得楚栖的关注,那张睁开眼后的林清则让楚栖升起了为他生为他死的决心。那柳叶斜飞的眼睛与故人像了十成,唯一的不同在于,一个目中凛冽裹千重风雪,一个眸含清池润万物无声。
他必须与林清保持着一定距离,否则便浑身僵硬得动也不敢动。
方才那丝绸般舒适的声音柔柔地钻进耳朵里,差点将楚大长老半边身子都喊酥了。
“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楚栖叹了口气,顷身摸了摸林清的头:“我只是怕有损在你心中的形象。”
林清不解地看向他。
楚栖闭眼深吸一口气,末了用一道破釜沉舟般低沉的声音警示道:“林清,不要说话,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一个天乾,禁欲了五百年。”
“......”
或许是楚栖的一番话将林清吓到了,前半夜有很长的一段路林清都没开过口,取而代之的是昏昏沉沉的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楚栖张开眼,声音不大不小地刚好唤醒林清:“你那木匣子里究竟装了什么?”
林清睡得迷糊,睁开双眼时懵懵懂懂,听清了楚栖的话后满眼莫名其妙。
「不是你让我不要说话不要看你的么?」
楚栖看透了林清的不满,温声解释到:“我方才念了一百遍清心诀,你可以说话了。”
林清坐正了身体,明显缓慢下来的车速让他心底略过一丝不安,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把楚栖的问题答了。
“一张户籍文书,一封信。”
“没了?”
林清点点头。
楚栖很是意外。他以为那匣子里最少都有个法器什么的才能让许氏如此忌惮。没想到只是两张脆得毫无威胁的纸。
杂灵根,没有护身的法器,仅凭一介肉身凡躯能在高手如云的林府活到今天,难说林清身上没点什么三瓜两枣的本事。
“你六岁便没了娘,既然户籍文书在你手上拿着,想去哪里都无人阻拦。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能逃出去?”
这话将林清问得恍惚,似乎很多年前也有人这般问过林清:“你怎么不逃出去?”
只不过与楚栖的关心不同,那些人都是踩其项背狞笑着讽问,并在后面默契地加上一句:“是贱吗?”
“我试过的。”林清的声音怅然,也不知道是在回复楚栖还是在回复那些把自己一脚踏进尘埃里的人,亦或是自己:“但他们在我身上下了符咒,不管我去到哪里他们都能抓到我。”
“怪不得。”马车突然停下,在地上拖出了一道刺耳的声音。楚栖掀开车帘走下马车,一挥扇子设了一个金刚结界,朝着一片漆黑的林间冷笑道。
“跟了这一路还迟迟不敢出手,真是废物!”
黑压压的林间刮过几道风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道人影从夜色中渐显。
“天境使役?”楚栖展开玉昆扇摇了摇,配上嘴角的一丝笑容显得人格外丰神俊朗:“许晏栀,你还真是下血本了。”
说罢,他身形一闪,顷刻间折扇便拍上了一道使役的脑门。
楚栖对战使役的经验不多,只有少时在中洲和槐阳道两个地界有过短暂接触。更多的了解是来源于师尊白徵的教导。
“使役的境界与主人的修为息息相关。”清清冷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将人带回了遥远记忆里的擎渊台。
"天地人三境对应修士八重造化。炼气期与筑基期为初学使役修士,只能操控脆如纸片的人境使役,多数充当小厮侍女使用。而到了金丹元婴期的修士往往可以炼出地境使役进行操控,如今你能在仙门大会的比试中见到的使役修者基本都达到了金丹期以上的修为。"
年少的楚栖极认真地记录着白徵的话,一页写满,小小的人从纸张里抬起头:“师尊,合体期以上的使役修士是怎么样的?”
“他们操控的是天境使役。”白徵转过身来:“再往后则是数量决定胜负了。”
楚栖看着眼前的六道天境使役,不禁咬了咬牙。没想到许晏栀还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他掌心里灵力催动,脚下缓缓升起了一个阵眼。他身法极快地捡起几块石子,折扇一挥向四面八方打了出去,阵眼的金线仅在眨眼间就将这些石子连接起来,把六道使役一并框在了这几道金线当中。
那些使役的动作突然就慢了下来。
楚栖手上捏了诀,向阵眼处一掷,那些金线如狂舞的蛇一般缠上了使役的四肢,将还在缓缓行动的使役固定在了原地。
衣袍翻飞间,楚栖的扇柄啪啪几声,一巴掌一个脑袋,兵不刃血地解决了六名天境使役。
连剑都没使出。
走下马车看到这一幕的林清惊呆了。他出了神,连自己叫了一声楚栖的名字都不知道。
听到林清的声音,楚栖回过头,收了法阵,刚想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转身就被冲上喉头的血呛得栽了个跟头。
“楚长老!!!”林清急了,冲上去扶住了大厦将倾的楚栖。
楚栖摆摆手,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白徵当年为何要训狗一样训他的身法。
“兵贵神速。”那清冷的声音再次于尘封许久的识海中响起:“若不能做到最快,你在任何敌人面前都有可乘之机。”
方才与许晏栀的交锋里,若他没有在事先布阵的同时锁定清缴路线,若他身法不够迅疾。只需布完阵的那一刹那,许晏栀的灵力就可以让使役齐齐从这困身法阵中挣脱出来。
六名天境使役的实力非同小觑,若是一同围攻上来,自己那被法阵消耗去大半的灵力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师尊,我想你了。
楚栖这般念着,劫后余生般抱紧了林清瘦削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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